第一章

張愛玲曾經把雨天比擬成一隻濕答答的大狗,貼在人臉上嗅個不停。然而在方儀箴眼中,雨天一點也不像大狗,反而像是小時候感冒時戴的白紗布口罩;狗趴在身上,把它推開就得了,口罩卻是非戴不可,嘴巴鼻子都給遮住,只聞得到潮溼和悶熱,還有淡淡的霉味。此時她坐在麥當勞裏,望著窗外的雨,再度感覺到口罩套在臉上的窒息感。

整個城市的熱氣被大口罩蓋住了散不出去,車子堵在馬路上動彈不得,騎樓裏摩肩擦踵的行人臉上寫滿厭煩,踩出滿地的泥腳印。到處都是黏糊糊的一片,顯得更加髒亂。

然而這並不是儀箴討厭雨天的主要原因,也不是因為她還得在這種天氣搭車趕回法學院去上第八第九堂的刑法分則;基本上只要一下雨,她的神經就會不由自主地緊張,甚至會產生錯覺。

她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下雨天;最後一次看到他也是雨天。她到現在還記得他頭也不回消失在雨中的背影。那時候,眼睛鼻子裏熱辣辣地一片,心口深深扎著一根刺,拔不出來也吞不下去。那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學到,這種感覺就叫做「恨」。

從此她養成了一個要命的毛病,只要一下雨,就不由自主地認為那個人會出現。總是會習慣性地在人群中張望,只要看到髮型或背影有些相似的人就會心情激動。

就像現在,明明把書攤開了放在桌上,準備稍微盡一下學生的義務;她就是克制不住地直盯著窗外的人潮,半個小時經過,那本「民法學說與判例研究」仍是一頁也沒翻過去。

對她這個壞習慣,蕙茗勸過她上百次了。

「妳也差不多一點好不好,都過了三年了,也該走出來了吧?妳跟他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一年,難道妳要為了那一年的錯誤,把以後的幾十年一起賠上嗎?」

這點她當然也知道,比誰都清楚。但是光知道又有什麼用?幾百年前就有人說過了,知易行難。

易碎的青春歲月,還有完全敞開的心扉,被人那樣毫不留情地糟蹋,還有誰能夠回到原來的自己,若無其事地繼續過日子?

她瞄了手表一眼,發現離下一堂課已經剩下不到三十分鐘,忍不住罵了自己一聲,連忙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看來第八堂鐵定要遲到了。

方儀箴,妳可以更沒出息一點。

這時,一個身影竄入她眼底。雖然只是一閃,印象卻特別清晰。略長的頭髮染成紅色,深褐色的外套,還有他單手拎背包的姿勢,頓時儀箴腦中塞滿了一個名字:謝其光!

她不及細想,奪門衝出麥當勞,在人群中奮力前進想追上那個人影,然而才走到誠品前面她就已經追丟了,不管再怎麼張望都看不到那個酷似其光的身影。

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邊走邊苦笑。想想也實在夠白爛,只是外套跟頭髮顏色類似,拿背包的姿勢一樣,就表示那是謝其光嗎?這也太牽強了吧?要是讓蕙茗看到她這副呆樣,不把她罵到臭頭才怪。

話說回來,就算真的是他又怎麼樣?人家都已經親口說出「這輩子再也不要看到妳」了,她還追他幹嘛?追上他再大吵一架嗎?

說了半天,她心裏明白,下次再遇到同樣的情形,她還是會做出一樣的蠢事。

也許正如蕙茗所說,她真的會把自己的一生跟著那要命的一年一起埋葬掉。

回到麥當勞時早已一身濕,正打算速速把書本掃進背包趕快離開,卻發現桌上放著非常奇怪的東西。

學生證本身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問題是陌生人的學生證為什麼會放在她桌上?

證件上的名字是「趙哲鳴」,農經系的,看學號是二年級,跟她同年。

起初儀箴以為自己走錯位子,但是她的鉛筆袋跟小六法明明就擺在桌上。這時她才發現小六法下面壓著一張紙條。

「同學你好,很冒昧打擾你。老實說,我剛剛無意間經過你身邊,被你憂鬱的神情深深吸引。我想這大概就叫做『一見鍾情』吧。我知道這樣做很奇怪,可是我真的很想認識你。我就坐在你右後方隔三張桌子的位置,不嫌棄的話,可以跟我做個朋友嗎?謹附上我的學生證表示我的誠意。

農經系趙哲鳴」

儀箴沒有立刻轉頭看右後方,而是瞪著紙條和學生證發呆。照片裏的人一臉傻笑,笑容燦爛得讓人有股衝動想踹他兩腳。

現在是怎樣?都十月了還在過愚人節嗎?入學一年以來她一直是獨行俠,對待任何人的態度都是冷淡客氣,別人自然也同樣對她敬而遠之,沒想到居然會有男生有興趣追她?

儀箴望了自己在玻璃窗裏的倒影一眼:只比平頭稍微長一點的短髮,一身的牛仔勁裝,冷得像冰的臉。她可一點也不認為這樣的外表會帶來任何招蜂引蝶的效果。

再看了學生證一眼,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趙哲鳴。怎麼會有人無聊到對陌生人惡作劇?是人生太無趣,還是他有被虐狂喜歡碰釘子?

總之,不管這人是無聊過頭也好,萬年發情期也罷,她絕對要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她一點也不喜歡他自以為是的幽默。

轉身望向右後方隔三張桌子的位置,奇怪的是座位上居然沒人,顯然敵方已經臨陣脫逃了。儀箴不屑地輕哼一聲:沒膽!

不過,現在她也沒時間等對方回來興師問罪了,決定把學生證往他桌上一扔就走。

算這傢伙好運遇到她,要是碰到謝其光,他絕對會想也不想就把學生證丟進垃圾桶,到時保證這姓趙的把眼珠子都哭出來。

事後回想起來,她不得不承認,沒有把學生證扔掉真的是她一生的大錯誤。

走近那張桌子才發現,座位上沒人不表示桌子下也沒有。一個男生縮在桌下東摸西摸,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動作十分焦急,嘴裏還不斷碎碎念。

「搞什麼啦,到底在哪裏‧‧」

儀箴輕咳一聲:「同學!」

「什麼事‧‧啊!」桌下的男生一起身,頭頂紮紮實實地撞上了桌角,險些把整張桌子撞翻。儀箴看清楚了,這個摀著頭一臉痛苦的傢伙,的的確確就是學生證上的傻蛋。

「這是你的吧?」

看到儀箴手上的學生證,趙哲鳴眼睛一亮:「對啊對啊,謝謝‧‧」伸手要接過,儀箴卻一把將證件抽走,把紙條扔在他面前。

「你先告訴我,你是什麼意思?隨便把證件放我桌上,還寫這種東西?」

「什麼啊?」一臉茫然的趙哲鳴拿起紙條一看,當場連耳根都紅了:「靠夭,這什麼東西?趙彩婷!」他抬頭四處張望,卻找不到要找的人:「跑哪裏去了啦!厚,我會給她害死!」

儀箴這才注意到他桌上有兩個杯子,其中一個杯子邊緣還有口紅印,但另一個人卻不見蹤影。

「同學,你還沒回答我‧‧」她的責問還沒結束,趙哲鳴卻跳了起來,輕輕推開她走向走道。

「同學不好意思,妳在這邊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給妳個交代!」說著大步衝出麥當勞,朝台一牛奶冰店的方向跑去。

儀箴一頭霧水,直覺地跟在他後面走出麥當勞,只聽得一聲尖叫,趙哲鳴和一個女生正在真理堂前面拉拉扯扯。

「你幹嘛啦!」

「妳自己做的好事還敢問我?趕快去跟人家道歉啦,丟死人了!」

說到丟人,儀箴看到四週路人正不約而同對這兩個傢伙行注目禮,心中尷尬不已。她非常明智地決定立刻離開,不要跟他們有所牽扯。才剛轉身,趙哲鳴偏偏在後面用響徹雲霄的聲音對她喊:「喂,同學,妳等一下!我把她帶來了!」

太好了,這下她也成注目焦點了。儀箴真想朝他臉上一腳踹下去。

趙哲鳴氣喘吁吁地拖著那個女生來到她面前:「同學,這是我姐姐,剛剛那張紙條跟學生證都是她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放妳桌上的,絕對不是我寫的!」

他姐姐比他只矮半個頭,玲瓏有致的身材,加上一頭黑亮的披肩長髮,怎麼看都像是模特兒。她蹙著精心描畫的眉毛打量了儀箴幾秒,露出震驚的表情。

「什麼啊,妳是女生?我還以為是男生說!」

她弟弟在她肩上一拍:「講什麼鬼話,趕快道歉啊!」

「是是是,對不起學妹,我錯了。唉,居然是女生‧‧」說是道歉,臉上卻寫滿失望不悅,活像是儀箴傷害她的感情一樣。

「趙彩婷妳差不多一點哦!什麼態度啊?」趙哲鳴發火了。

儀箴真想回去查黃曆看看今天是什麼鬼日子,為什麼會給她遇上這等鳥事。然而,做姐姐的態度實在讓她大惑不解。

「妳以為我是男生,還幫妳弟弟寫情書給我?」

趙彩婷無奈地聳肩:「對啊,我是想看看能不能造就一段禁忌的戀情,沒想到居然看走眼遇到女生,唉唉‧‧」

她弟弟快氣瘋了:「妳神經病啦!要幫我牽線就該放在美女桌上啊,要是她真是男生,我不被妳害死才怪!」

「這樣才好玩嘛。」

「喂!」

儀箴感到強烈的厭惡,趙彩婷招搖的外型和隨便給人添麻煩的個性引起了她的反感;然而同為受害者的趙哲鳴也同樣勾起她一肚火。

我不是美女,真是對不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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