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這棟公寓位在小巷子裏,一樓是家小小的貿易公司,也就是其光工作的地方,二樓以上都是住家。二樓住的是貿易公司老闆一家人,至於三樓,就是其光和他母親的家。

時間是早上七點半,儀箴躲在巷口兩棟房子間的空隙裏,目不轉睛地盯著樓梯口,等待其光的出現。

她知道自己八成是瘋了,居然連著三天跑來躲在人家樓下偷窺,顯然已經一腳踏上變態狂之路。但是她就是很想看看其光住的地方,想知道他現在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第一天,她只看到其光的媽媽和樓下賣水果的小販吵架,為「潑婦罵街」做下最標準的示範。第二天她膽子大了些,到一樓的公司門口張望了一下,只見裏面人來人往,就是看不到其光。

由於她還得上課,不能整天埋伏在這裏,連著兩天都是無功而返,悶得不得了。今天她特地起了個大早,說什麼也要看到其光早上出門的模樣。

她很清楚,現在自己正踩在一條危險的鋼索上,只要稍不小心就會粉身碎骨。萬一控制得不好,可能會打擾其光的生活,影響他和另一個女孩的感情;別的不說,她此刻已經背負著背叛的嫌疑了。直到現在,她始終沒告訴哲鳴和其光重逢的事,更不可能讓他知道她跑來偷看人家。

雖然一直在心裏吶喊著「快停手,快點停手」,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內心深處,總是有一股怨氣在蠢蠢欲動:為什麼每次總是在她下定決心要放下過去時,就會橫生枝節?為什麼等到她都已經尋根緬懷過了,其光本人才出現在她眼前?難道她非得要親眼目睹當年一時之過造成的後果,才算受夠懲罰嗎?

或者是‧‧她跟其光的緣份根本還沒有結束?

這時,開鐵門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妄想。其光和美琴並肩從門裏走出,走向巷口的早餐店。兩人都腳步輕快,顯得神清氣爽。

儀箴直到這時才看清楚那個叫美琴的女孩。她留著短短的學生頭,戴著黑框眼鏡,眼神略帶羞澀,笑起來右臉上有個小小的酒窩,十分地清純。她看著其光的眼神充滿專注和柔情,顯然用情極深。

這樣的女孩,應該可以讓其光幸福吧?

十幾分鐘後,兩人又提著三四袋早餐走回來,有說有笑地走進樓梯間。當其光關門的時候,目光往儀箴的方向掃了一下,儀箴倒抽一口冷氣,連忙縮進陰影裏。幸好其光沒看見她,逕自把關上了。

儀箴靠在牆壁上,感到全身的神經似乎都斷了線。除了空虛還是空虛。

其光過得很好。他已經擺脫了討人厭的繼父和弟弟,有穩定的工作,有深愛他的女孩,原本被剥奪的,屬於正常人的幸福,現在全都回來了。以往跟他如影隨形的憤怒和孤獨已經消失,有的只是安定和滿足。他的生活裏早已沒有她方儀箴立足的地方,有別人可以提醒他生命的美好。

她跟其光的故事已經結束,不能再留戀了。她必須要忘記這一切,不去幻想走在其光身邊的人原本該是她自己。

直到幾個小時後,當她和哲鳴相約吃午餐的時候,她的心情仍然很消沈。偏偏哲鳴又告訴她一件讓人不太愉快的事。

「妳那個碧珍學妹又傳簡訊給我了。妳可不可以勸勸她,叫她不要再來打擾我?」

要命的是,「打擾」兩字微微地刺中了儀箴的神經,她沒好氣地回答:「別傻了,她恨我入骨,才不會甩我呢。她想追的是你,當然要你自己去拒絕。」

「我已經拒絕過幾十次了,她就是不聽。」他長歎一聲:「為什麼有人就是這麼死腦筋呢?」

儀箴聽不得「死腦筋」三個字,不由得怒火上湧,高聲說:「真的只是她死腦筋?你確定你自己沒有責任?你沒有明示暗示讓她以為有機會嗎?別的不說,外系的學妹沒事找你教功課,有腦袋的人應該都知道她別有用心吧?真對她沒興趣,一開始就不該跟她見面,既然見了面就該有心理準備才對啊!你自己挑起她的情緒在先,現在不想理她了就一走了之,還想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未免想得太美了吧!」

哲鳴被她的怒氣嚇了一跳,沈默了半晌才說:「我當初之所以會答應教她功課,是因為我向來對女生有求必應,人家找我幫忙我從來不拒絕,所以常常被發好人卡,發到我都麻痺了。我自認絕對沒有給她任何暗示,如果她要誤會我也沒辦法。」

這話合情合理,儀箴自己也覺得理虧,沒再開口。她只是有些煩躁,世界上為什麼老是有這麼多糾纏不清的糊塗帳?只不過一時沒講清楚,接下來就鬧得天翻地覆,人人身受重傷卻不曉得該怪誰才好。這種事為什麼就是一直發生?

哲鳴看她臉色淒涼,連忙又開起玩笑來緩和氣氛。

「話說回來,我可以把妳剛才的反應解釋成吃醋嗎?那可真是可喜可賀啊。如果妳要去找游碧珍打架,記得要叫我去當啦啦隊。」

儀箴搥他:「少臭美!誰要為你打架?」臉上雖然笑著,心裏的苦澀只有自己知道。

晚上,當她正忙著翻閱刑法,想查查偷窺前男友要判幾年的時候,手機響了。她隨手接起,眼睛仍盯著法典:「哪位?」

接下來是幾秒鐘的沈默,然後是其光猶豫的聲音:「儀箴?」

儀箴的心臟差點跳出胸口,她立刻坐了起來:「是我。什麼事?」

她等待這一刻等多久了呢?多少日夜只盼著手機響起,懷念的聲音再度傳進耳膜。現在終於實現了。

其光笑了:「我只是想打打看,沒想到居然通了。妳沒換號碼?」

「沒有,一直沒換。」儀箴忽然緊張起來,他打來做什麼?該不會是早上發現她偷看,打來興師問罪吧?

「真的?早知道我就早點打了。」

「嗯,有什麼事?」

「我想問妳,妳下星期六晚上有沒有空?上次不是說好要聚聚嗎?那天我老闆要帶公司同事去喝春酒,家裏只有我跟美琴在,剛好可以請妳跟妳男朋友來吃飯。美琴要下廚,她手藝很好哦。」

儀箴只覺心中百味雜陳。她以為上次他說要一起吃飯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居然當真?他真的以為她在他和美琴,還有哲鳴的圍繞下,還吃得下東西嗎?神經也粗得過頭了吧?

「這‧‧不太好吧?」

「為什麼?」他顯得興緻勃勃:「機會難得欸。我跟美琴說了,她也很期待,叫你們一定要來。」

他跟美琴說了?明明說美琴不是他女朋友,卻又毫不在意地像談論連續劇一樣,把他們的過去告訴她?在這一瞬間,儀箴忽然覺得自己好恨他。為什麼他可以這樣輕鬆自若,好像過去的一切對他完全沒有影響?就算他真的已經不在意了,也不要表現得這麼明顯好嗎?他明知道她還沒有辦法釋懷啊!

「可是,我不曉得哲鳴那天有沒有空。」

「哦。」其光的聲音沈了下來:「他會介意,對不對?」

是「我」會介意啊!儀箴忍住大叫的衝動,為哲鳴辯解著:「不是不是,他不是那種愛計較的人,只是他真的很忙。」

「那妳問問他好不好?我們上次見面太匆促,我真的很想跟妳好好聊聊。」

儀箴實在很想立刻掛掉電話,但是她卻聽到自己的聲音說:「好。」

真是可悲,經過了這麼多事以後,她居然還是沒辦法向其光說不。

不出所料,哲鳴聽到她跟其光重逢,眼珠子瞪得斗大,過了快一分鐘才反應過來。

「我知道這世界很小,不過這還真是誇張。給他有點嚇到說。」

「我才是嚇了一大跳哩。」嚇到現在還沒復原。

哲鳴蹙著眉頭看她,那種打量研究的眼光雖然讓她不太舒服,但她知道自己必須諒解。

他一定正在努力壓抑心中的不悅吧。她忍不住痛罵自己白痴,直接跟其光拒絕不就好了嗎?真是自找麻煩!

「妳還好吧?有什麼感覺?」

她聳肩,盡量輕鬆地說:「覺得很諷刺。」不然她還能說什麼?說她心猿意馬?意亂情迷?甚至瘋到跑去偷窺人家跟別的女孩甜甜蜜蜜買早餐?

哲鳴很識相地沒再追問她的心情,轉回主題:「那妳覺得我們要不要去他家吃飯?」

「問你啊。」

「幹嘛問我,人家主要是要請妳吧?」

儀箴斬釘截鐵地說:「他是要請我們兩個,少一個都不行。」

哲鳴說:「我是有空啊,就要看妳想不想去。」

儀箴真的很想大叫:不要再問我了!你是我男朋友,你就大大方方禁止我跟前男友見面不就好了?這麼客氣幹什麼?想讓我愧疚嗎?

她努力保持冷靜,輕描淡寫地說:「如果我說要去的話,可能會顯得我很花痴,急著去見他。可是如果我不去,別人可能會以為我對他舊情難忘,不想觸景傷情。」

哲鳴挑眉:「別人是指誰?我嗎?」

「不知道。你會嗎?」只有她自己明白,所謂的「別人」正是心虛的方儀箴本人。

哲鳴長歎一聲:「不過是一頓飯,有必要弄得這麼複雜嗎?」

「我說了,我不知道。」她耐著性子:「所以才要你決定。」

他略一思索,說:「妳跟他那麼久沒見了,又好不容易解開誤會,敍敍舊也好。如果不去的話反而怪怪的,而且我一直很想看看他到底長什麼樣子。」

「那你早說嘛!」儀箴恨不得一掌朝他頭上巴下去。

哲鳴笑了:「對了,他現在還有染紅髮嗎?」

「當然沒有。」

「那也沒在鬼混了?」

「沒有,人家現在可乖著呢,白天上班晚上念夜校。放心啦,怎麼看都是你條件比較好。」

「我又沒在擔心這個!」他抗議。

「少裝了!」儀箴故作輕鬆地往他肩上一拍,反而震得自己掌心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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