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哲鳴的電話。看到螢幕上他的名字,她開始猶豫該不該接,畢竟期限還沒到。

但是想到最近發生的事,又想到哲鳴從來不會隨便毁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覺,她終於按了接聽鍵。

收訊很差,只聽到一堆雜訊和哲鳴斷斷續續的聲音。

「儀箴‧‧〈雜訊〉」聲音很微弱,讓她不太舒服。

「哲鳴?什麼事?你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

「‧‧〈雜訊〉○○醫院急診室‧‧〈雜訊〉‧‧」

「你去醫院幹嘛?發生什麼事了?」儀箴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提高:「大聲一點!」

哲鳴卯足全力在話筒的另一邊大叫:「‧‧〈雜訊〉摔車了!」

「什麼?」儀箴大驚失色:「你摔車?」

「不‧‧〈雜訊〉啊!」電話斷了。

儀箴覺得全身發冷:他出車禍了?不會吧?

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要是我明天出車禍撞得半身不遂,妳就會選我了對不對?」

也許他想讓自己比其光可憐,所以傷害自己?

也許他知道她正在懷疑他,所以用這種方式懲罰她?

顧不得明天還有一科考試,她飛也似地衝向醫院。一路上腦中只有一句話。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懷疑你,拜託不要做這種蠢事!

「護士小姐請問一下,有沒有一個車禍傷患叫趙哲鳴的?」來到急診室,她已經一絲理智都不剩了。

櫃枱後的護士查了一下:「沒有啊,沒這個人。」

儀箴急得跳腳:「怎麼會沒有?他叫我來這裏的!麻煩妳再查一下,哲學的哲,鳥鳴的鳴。」

「查過了,就是沒有,說不定不是這家醫院,妳要不要再問清楚?」

儀箴沒了主意,決定先找到趙彩婷或高昌華再說。正要衝出急診室的時候,忽然聽到旁邊一個熟悉的聲音:「儀箴?」

一回頭,只見「車禍傷患」正盯著她,身上幾乎是毫髮無傷,只是臉上有點瘀青。「妳要去哪裏啊?」

儀箴一怔,隨即卯足全力狠狠推了他一把,害他差點撞牆:「你神經病啊!既然沒事幹嘛要跟我說你出車禍,你以為這樣很好玩嗎?白痴啊你!」忽然覺得臉上一片濕冷,這才發現眼淚早就流了滿臉。

哲鳴先是吃了一驚,隨即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我哪有說我出車禍?摔車的是謝其光啦!」

「什麼?」儀箴還來不及放鬆的神經立刻又緊繃起來。「怎麼回事?」

「他喝醉了,車騎太快,跟轉彎車擦撞滑倒,整個人在路上滾了三四圈,還好沒給車壓到。不過他的車廢了。」

儀箴緊抓著他的手臂,抓得他幾乎淤血:「他現在怎麼樣?」

「剛剛推去照腦斷層了,醫生正在找病床。」

儀箴全身一軟,幾乎要倒下去。這天的驚嚇實在太多,她的精神吃不消。

哲鳴扶她到旁邊座位上休息,看她眼淚仍是流個不停,柔聲安慰:「妳先冷靜點,上救護車的時候他還是清醒的,應該沒什麼關係。」

她只是無力地搖頭。接到他電話的感覺,就像腳下地面忽然崩裂,整個人筆直掉下無底洞。那樣的驚恐不是一時三刻就可以消失的,更別提其光現在還躺在病床上。

「你怎麼會跟他在一起?」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我正在讀書,他忽然打電話來要我出去陪他喝酒。聽他聲音已經醉了,我說哪有人大白天喝酒,他就笑我沒膽,怕他烙人打我。我本來想掛電話的,偏偏這時候我英明的老姐又跑來放一些奇怪的片子,還放得好大聲,我只好出去避難。誰曉得他真的在喝酒,喝了整整一瓶,還建議我去飆車,飆贏的人就可以娶妳。我拉不住他,還被他揮了一拳,連手機都摔壞了。結果我只好騎車追在他後面,眼巴巴看著他摔車。本來還以為他死了咧!」

儀箴長歎一聲,場面真是亂啊!

換哲鳴問話了。「請教一下,妳怎麼會以為是我?」

「你講話聲音那麼模糊,我怎麼會知道?」

「我手機壞了啊,然後又沒電。這裏的公共電話全都是用IC卡,我去哪裏生IC卡?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要是真的出車禍還會有力氣打電話給妳嗎?想一想就知道了嘛。」

儀箴狠狠地瞪他:「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拼著最後一口氣來跟我交代遺言?講什麼風涼話!」

哲鳴好像很想笑,礙於場合硬是忍了下來。

本來想設法通知其光的母親,但家裏電話還是沒人接,儀箴又不知道其光繼父家的電話,只好硬著頭皮打去找劉美琴。

不出所料,劉美琴沒給她好臉色。「妳跟我講幹嘛?既然妳才是他真正愛的人,妳去照顧就好了啊。」

「不是,我只是想問妳知不知道伯母手機號碼‧‧」然而她已經掛斷了。

這時一個護士過來通知,其光已經推進病房,兩人連忙跟了上去。

其光全身繃帶,腿上打了石膏,清俊的臉腫成二倍,還有一大塊慘不忍睹的淤青,至少神智是清醒的。儀箴看到他這副模樣,本已收兵的眼淚又是掉個不停。

其光反過來安慰她:「妳不要哭嘛,我沒事不是很好?」

儀箴瞪他:「要是有事還得了?你幹嘛騎車飆那麼快?」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這種事她應該心裏有數才對吧?

哲鳴看場面尷尬,找個藉口溜出去了。

儀箴和其光面面相覷,緊張感消除後,尷尬的氣氛卻是有增無減。經過公園裏的衝突,現在她要如何面對他?

其光長長地呼了口氣:「我找到我爸爸了。」

儀箴大吃一驚:「真的?」

「嗯。前陣子我心情不好,妳又要搞什麼一個月不見面的花招,我只好跑去喝酒,碰巧遇到以前我爸一個朋友,他給了我地址。我老頭搬到台南去住了。」

「所以你去找他?」

「那當然。」其光冷笑一聲:「我老子現在可落魄著咧。之前跟他私奔的那個娘娘腔早就跟別人跑了,他現在死沒人要,自己一個人住,天天擺張要死不活的臭臉,真是報應。」

「你跟他吵起來?」

「也不算吵,就是我對著他破口大罵,把十幾年份的三字經全罵完,他給我裝耳聾。」

儀箴連忙安慰:「我想他是拉不下臉來向你道歉啦,做爸爸的人都是這樣。」

「才不是,他理直氣壯地很哩。我問他,後不後悔拋棄我跟媽媽,他要是說不後悔就算了,結果他居然跟我說了一句非常該死的話。」

「他說什麼?」

「他說:『我不想再對自己說謊了。』」

「呃‧‧這句話你好像也說過?」

其光低垂著眼,露出淒慘的笑容:「沒錯。那個時候我忽然覺得很恐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完蛋了,我果然是這個爛人的兒子,居然跟他講出一樣的話!」

「不要這樣說嘛,你是你,他是他。你只不過拒絕了一個你不愛的女孩,他卻拋棄了他的家庭,嚴重程度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且,搞不好是你小時候聽過他說這句話,直覺就用出來了。」

其光望著緊握的雙拳:「我知道。可是光是這樣,我居然就開始懷疑,也許我根本沒資格怪他。我憑什麼怪他?難道就因為他不想跟不愛的人在一起?換成是我我也不要啊。然後我又想到一些有的沒的,他是很可惡沒錯,可是我會這麼慘也不全是他造成的。別的不說,以前的麻吉跟我絕交就不能怪他。聽到我爸跟男人跑掉,不但不同情我還嘲笑我的傢伙哪是什麼麻吉?早該絕交了。想到這裏,我就忽然罵不下去了。」

儀箴笑了笑,輕碰他的手:「這樣很好啊。你之所以會罵不下去,是你終於想通,已經準備好要原諒你爸了。」

「是嗎‧‧」

「你已經長大,不用再活在他的陰影裏。這是好事。」

其光倒回枕上,卻仍然緊抓著儀箴的手,眼中帶著求懇。「妳會陪我吧?對不對?」

「那當然,我不陪你誰陪你?」

他笑了笑,閉上眼睛睡了。

直到這時,儀箴原本高懸的心才放了下來。她看著他的睡臉,伸手撫摸他的頭髮,感到胸口滿溢著柔情。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她打從心底慶幸他性命無虞,更為他終於肯進一步思考與父親的關係而高興。她由衷地希望他能藉這機會,擺脫折磨他十幾年的怨恨,從此活得更自在更開朗。

當她出去透氣時,看到哲鳴坐在外面,也是一臉倦容。

「你要不要回去休息?」

「那妳要留在這裏陪他?」

「嗯。除了我也沒別人了。」儀箴低聲說。

哲鳴望著她,臉上淡淡地看不出情緒:「那我可以在這裏陪妳嗎?我保證不打擾你們。」

這要求自然有些為難,然而經過這番折騰,她發現自己有點想拿條鍊子拴著他,免得他真的出車禍或是被幽浮抓走。況且他是送其光就醫的人,怎麼好意思趕他?

「當然好,只要你不會太累。」

哲鳴笑了笑,握住她的手。

兩人都沒開口,儀箴這才發現自己累到虛脫,心情卻很平靜。

之前想過無數次,等見到哲鳴一定要好好問他碧珍的事。現在哲鳴就在身邊,她卻覺得根本沒必要問。

哲鳴怎麼可能傷害她?他給她的向來就只有溫暖和安心而已。就像現在,雖然正是多事之秋,一看到他就覺得勇氣十足,沒什麼好怕的。

沒錯,她相信哲鳴。信任原本就不需要任何證明,只因為在他眼中看到溫柔和誠意,只因為他值得她相信。

那麼,萬一有一天,她發現他真的騙了她呢?

這也很簡單。只要看看哲鳴當初發給她的簡訊,想想他帶給她的快樂,答案呼之欲出。

如果他真的騙她,那她就認了。

因為是她自己選擇相信他的。

哲鳴忽然拍拍她:「骨科醫師來了。」

只見一個女醫生帶著兩名護士朝病房走來,那醫生的相貌竟是驚人地熟悉,還有那條長辮子。

「楊醫生!」

楊黛民看見她,同樣熱情地招呼:「喲,是妳啊,犬夜叉。」

「我不是犬夜叉!」儀箴差點當場氣掉半條命。

「妳怎麼會在這裏?妳是病人家屬嗎?」她朝病房內的其光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哦,怪不得我覺得這個男生很眼熟,原來就是妳的一號男友嘛。那這邊這位想必就是二號了?」

哇咧‧‧儀箴覺得自己會吐血。

還沒來得及反駁,哲鳴已經彬彬有禮地開口:「不,我是零號,請多多指教。」

「喂!」儀箴真想從他頭頂上敲下去。

楊黛民噗哧一笑,顯然很欣賞他的幽默,隨即進去看其光的狀況。

儀箴忍不住罵他:「你白痴啦!幹嘛說自己是零號?很丟臉耶。」

「丟臉就算了,反正我就是不要當二號。」

儀箴實在是受不了他。這傢伙平常表現得相當成熟,卻老在很奇怪的時候耍任性。看來他也該去照個腦斷層了。

其光摔得相當嚴重,身上有多處骨折,雖然他死撐著不出聲,仍可看出他快痛死了。打了止痛針後,他又沈沈睡去。

楊黛民問儀箴:「我快下班了,他還要睡一陣子,妳要不要跟我去吃晚餐?我們這裏餐廳不錯。」

「謝謝,不用了,我陪著其光就好。」

哲鳴說:「我幫妳看著他,妳去好了。我還不餓。」

「可是‧‧」萬一其光醒來,看見身旁的人是哲鳴不是她,豈不是會鬧得雞犬不寧?

「妳臉色很差,不吃點東西哪有體力照顧他?」

見她還在猶豫,楊黛民說:「我跟妳保證他沒那麼快醒。好了,二十分鐘後在電梯前見。」

結果,這頓飯變成儀箴一生最難忘的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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