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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整個下午野到哪裏去啦?天都黑了才回家,也不曉得快點回來弄晚飯,要是妳爸餓著了怎麼辦?媽媽才剛死,做女兒的就玩到忘記回家,真是不知羞恥!」

咚咚面不改色,說什麼也不能讓這死對頭知道她剛度過悲慘的一天。

「妳說的沒錯,我剛剛在網咖遇到一群帥哥,我們玩得可瘋著哩,他們還約我改天一起出去。啊,說到網咖,我在網上看到有個男的在找援交,指名要熟女,我就把妳的身高體重三圍還有手機貼上去了。待會人家打電話來,別忘了跟他出個價哦。」

劉麗香原本就偏黃的臉變得更黃,「騙人!妳不敢做這種事!」

「反正妳很閒,賺點外快有什麼關係?聽說那個網站常常有警察去釣魚,不過我想妳應該不會那麼倒楣吧。」

「丁華笙!妳太卑鄙了!」罵到一半忽然腋下奇癢,她伸手一陣猛抓,「妳不但奸詐,連床單也洗不乾淨!害我長一堆痱子!」

「爸也睡同一條床單就沒事。」

「妳爸皮厚啊!我的皮膚很嬌嫩的!」

聽到「嬌嫩」二字從那乾枯脫皮的雙唇中吐出,咚咚差點憋不住笑。

「那就不是床單的問題,是妳自己皮膚不好。」事實上的確跟床單無關,卻也不是劉麗香皮膚的問題。

她也許擅長勾引男人,腦筋卻還不夠聰明;以為只要巴著一家之主,就可以大模大樣把人家女兒當傭人使喚,完全沒考慮到把自己衣服交給別人處理的危險性。

當咚咚洗完她的睡衣後,「不小心」在衣服內側噴了點浴廁清潔劑,似乎跟她的嬌嫩肌膚不太合的樣子。

越抓越是奇癢難忍,她的火氣也更大了。「妳馬上去給我恢復我的名譽,說妳全是亂寫的,還有床單也要全部重洗!」

「好好,我再去貼個更正公告,說妳劉麗香已經五十八歲不是三十八歲,妳的胸部也沒那麼大‧‧‧ 」

「丁華笙!」

「在吵什麼啊?」老爸揉著眼睛,步履蹣跚地走出來,才剛站定腳就連打了三個噴嚏,鼻水滴個沒完。

從咚咚有記憶以來,老爸一直就是這副未老先衰的德行,又瘦又小又乾又癟。做事拖泥帶水,講話有氣無力。這陣子沈迷女色,更是消瘦得一塌糊塗,明明才五十出頭,卻比七十歲的老翁還虛。劉麗香買給他的大睡袍鬆垮垮地罩在身上,看起來活脫脫就像個布袋戲木偶。他每隔幾秒就打一次噴嚏,鼻頭又紅又腫。不是感冒,是對某人用來製造氣氛的香精蠟燭過敏。

老爸實在沒有享受豔福的命啊。咚咚在心中歎息著。

「阿成!」劉麗香撲進老爸懷中,像個小丫頭片子一樣掄起粉拳捶他。「你看你生的好女兒,居然上網亂寫造我的謠!」

老爸雙眉倒豎,擠出所剩不多的父親威嚴對女兒喝斥:「阿笙!妳怎麼可以‧‧‧哈啾!」連掏了四五張面紙才解決,繼續罵:「妳怎麼可以做這種缺德事?」

「沒有啦。就算我真做了,有哪個腦筋正常的男人會要她?」

劉麗香尖聲說:「說這什麼話!」

「開個玩笑而已,幹嘛激動成這樣?小心長皺紋!」

「妳開玩笑也‧‧‧哈啾!開玩笑也‧‧‧哈啾!開玩笑也不能這樣開‧‧‧哈啾!面紙!」

咚咚無奈地掏出面紙遞給父親,「我哪知道她這麼笨,居然真的上當?」

「阿成!你看她!」

老爸已經被自己的呼吸器官搞得昏頭轉向,實在不想再蹚這兩個女人的渾水,只想快快了結。

「好了,阿笙,快跟阿姨道歉!」

咚咚非常爽快,「對不起哦,我不該高估妳的智商。」

「一點誠意都沒有!光道歉不夠,一定要處罰她!」

「怎麼唔哇〈處罰〉?」老爸鼻孔裏塞著兩團面紙問道。

「上次不是說要把儲藏室改成我的更衣間嗎?叫她去把裏面的廢物清一清。」

「阿笙聽到沒?快去!」

所謂「廢物」,指的正是母親的遺物。媽媽過世後,她的個人用品就全塞進儲藏室裏。咚咚知道老爸絕不是會摸著老媽的衣服睹物思人的人,這些東西早晚要清掉的。

說是這麼說,想到必須聽從劉麗香的命令,還是讓她很不愉快。

儲藏室裏亂七八糟,本來收拾整齊的遺物扔了一地。想也知道某人早就先翻過一遍,把中意的東西全拿走了。

咚咚咒罵一聲。這女人實在太超過了!

把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一撿起折好,她重重歎了口氣。她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更不會坐在地上流淚哭喊「媽,我好想妳──」。此刻她只覺得空虛和遺憾。
毫無預警地失去母親,沒能好好道別,也沒能為媽媽做些什麼。說穿了,她根本不了解媽媽。

整體而言,木明美是個盡職能幹的主婦,照料家人生活起居無微不至,沒什麼可挑剔的。但是跟她相處並不是件愉快的事。

從小,咚咚每天的日常生活都是在娘親高八度的嗓門中展開。

「丁華笙,快點起床!妳還要不要上學?老頭子你是要在廁所裏蹲多久?大個便要大一輩子嗎?快點來吃早餐,吃完我還要收拾!我也要上班,哪有時間整天伺候你們父女兩個?」

每次老媽一開口,幾乎都是在抱怨。不是罵老公溫吞沒出息,就是女兒裙子太短頭髮太亂,再不然就是店裏客人不講理,老板太惡霸,薪水太少菜價太高,水龍頭漏水,老天爺幹嘛一直下雨衣服都不乾,幹嘛出大太陽害她開電扇增加電費‧‧‧

對這些連珠砲似的叼念,咚咚早已學會關上耳朵,有聽沒有到。這也許是她跟父親唯一的相同點。老爸也很擅長裝聾,每次老媽埋怨他,他總是一臉心不在焉,慢吞吞地報以「啊、唔、嗯、哦」等意義不明的單字來矇混。

就拿廚房那個破掉的紗窗為例,老媽一次又一次地催促老爸去修理,免得蚊子蒼蠅老是跑進來,每次都得到「啊、唔、嗯、哦」的回答。老媽總是以為那就代表「好」而暫時放他一馬,但幾個月過去,紗窗仍然是破的,同樣的戲碼就會再上演一次。三年過去了,家裏仍是蚊蟲不斷。

每當老媽被老爸氣得沒奈何,就會向女兒訴苦,一講兩三個鐘頭。咚咚只好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修鍊神遊物外天人合一之術,同時還得注意在恰當時機發出一些意義不明的聲音,表示她確實有在聽。

嚴格說來,真的不能怪老爸在喪妻之後馬上另結新歡。他在老媽身上得不到一點尊重,其他女性八成也不會對他多好,到老居然有女人投懷送抱,怎麼可能不上鉤?

但是老爸滿足了,老媽呢?她應該也有自己的夢想,自己的期待,總不可能生來就是個囉里叭嗦的歐巴桑。那她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頭頂傳來嗡嗡聲,一抬頭就可以看見許多小蟲跟果蠅繞著日光燈繞圈圈。母親對生活的失望跟不滿,也像小蟲一樣在家裏到處縈繞不去。

要是能為媽媽盡點心力該多好‧‧‧

無聊戲碼再度上演:劉麗香捧著一盤壽司,笑瞇瞇地站在門口。

「華笙,肚子餓了吧?我們剛剛叫了壽司,來吃一點吧。」

「好啊,謝謝。」既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帶來的禮物當然是不收白不收。

劉麗香親親熱熱挨著她坐下,「老實說我有事想跟妳商量。妳也知道,妳爸爸雖然外表看起來那樣,其實也是有雄心壯志的,只是為了照顧妳跟妳媽,才甘願待在停車場裏做個小管理員。現在妳媽過世,妳也大了,我想是該讓他放手去闖一闖,做點大事業的時候了。」

「那很好啊。」再裝傻吧,妳心裏有數,老爸真做得了大事業才有鬼。

「我有個表弟,他在山上有塊地,風景很好又有溫泉,他想把它開發成溫泉娛樂中心,可是資金不太夠,所以要找人入股,我覺得這對妳爸爸來說是大好機會。」

咚咚並不答話,只是忙著吃壽司。

「只是呢,要入股至少要二千萬,妳老爸湊這筆錢有點困難。我說,妳要不要也資助一點?妳爸爸養妳這麼久,要妳孝敬一下應該不過份吧?」

這劉麗香最最惱人的一點,就是老愛莫名其妙認定木明美一定有私下留錢給女兒,動不動就要試探兩句。真是蠢得可憐,老媽要是真的有錢,還會為了殺價五塊跟菜販當街大吵嗎?

「我哪來那麼多錢?」

劉麗香眼中發光,「那妳有多少?」

「我說過很多次,一毛也沒有。我的錢全部都托我的美國筆友拿去好萊塢投資拍電影了。對了我有沒有告訴妳,他們現在要拍一部講吸血鬼的片子?男主角是湯姆漢克斯跟布魯斯威利,我筆友跟我保證一定會比魔戒還賣,等我拿到分紅就有錢了。還有,他們兩個在戲裏還有接吻哦,到時妳一定要去看嘿!」

劉麗香不理會她的胡說八道,「華笙,別裝傻了,妳媽那麼疼妳,怎麼可能沒給妳準備嫁妝?」

「我媽幾百年前就說過,生我養我已經夠累了,沒必要給嫁妝,有本事自己去賺,再不然找個有錢老頭包養。」最後一句當然是她自己加的。

劉麗香根本沒聽見她的諷刺,「我明明聽妳爸說過,妳媽去年才處理過娘家的遺產,可是妳老爸一毛錢也沒看到,當然是在妳這。」

「妳是不是晚上太忙,累昏頭了呀?我媽跟外婆家從來不來往,哪來的遺產?」

「這是妳爸說的!」

「那妳去問我爸呀,其實妳自己應該最清楚,我媽的存摺妳不是全翻遍了嗎?」

劉麗香跳了起來,狠狠地逼視她,「妳藏不了一輩子的。」

咚咚報以最明朗的笑容,「那可難說。」

劉麗香忿忿地衝出去〈壽司也帶走了〉,咚咚終於不用再掩飾她的驚訝。

媽媽處理過遺產?這是真的嗎?為什麼她一句都不提?

如果是真的,就表示她跟娘家的親戚還有聯絡,也就是說咚咚也許還有素未謀面的外公外婆或舅舅阿姨和表兄弟?

她小時候就想像過這些親人應該是什麼樣子,直到此時才覺得真實無比。

但是某人的話可信嗎?如果真有這回事,總該有文件之類的東西留下,她劉女士都已經把老媽的遺物翻遍了,怎麼會找不到?

四下蒐尋,所找到最接近文件的東西是一箱垃圾:超市跟百貨公司的減價DM、髮廊折價券、洗面乳跟衛生棉的試用包。老媽只要看到有人發贈品,一定會跟人家多要一份,拿回來卻根本派不上用場,放到都變質了。這些東西劉麗香當然是不屑一顧。

咚咚拿起一本五年前的日曆,裏面掉出一疊東西,也讓她的眼珠差點掉出來。
那是一份老舊發黃的戶口名簿,還是手寫的,年代是老爸老媽結婚那年,潦草的字跡說明木明美的出生地是○○縣○○鄉小強村小強山莊。

這‧‧‧這是什麼地名?莫非這村子其實是個神祕宗教團體,每到月圓就會大家聚在一起跳舞拜蟑螂?或是絕跡江湖的武林門派,以蟑螂為師,天天練蟑螂拳?

不對,「小強」變成蟑螂的別稱是最近幾年的事,當年村子取地名的用意絕對不可能是這樣,大概是為了鼓勵大家莊敬自強吧。以前人取名字超沒想像力,不是愛國就是忠孝,再不然中山中正一大堆,根本搞不清楚哪裏是哪裏。不叫「自強村」而是「小強村」,命名者算很有創意的了。

說歸說,她還是忍不住想像一群人穿著蟑螂服擠在活動中心開村民大會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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