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步道不算太陡,階級也很平整,不過真的很長。白喵走得氣喘吁吁,我得伸手扶她。從樹木的縫隙中,可以看到下方寬闊的溪谷,還有天青色的水面,非常壯觀,引得攝影社的社員不時停下來猛拍,因此前進速度非常慢。有時還會有長得很像鵪鶉的小鳥從旁邊的樹叢鑽出來,在路上到處啄食,贏得女性成員一致讚歎:「好可愛哦!」

隔著眾人的頭頂,我看到冰河開心的笑容,胸口發漲,不知是溫暖還是酸苦。這時她跟我四目交接,嫣然一笑。

我腦中暈眩,一個聲音不斷重播:我想回去,回到當年……

山風吹動樹梢,嘩嘩的聲音非常驚人。

冰河已經跑到前面我看不到的地方了,但我還是可以聽到她高興地喊著:「好像海浪哦!」

海浪。不愉快的回憶再度湧上心頭:明明說好要去看海,她卻臨時取消。

我真是傻瓜。人哪能回到過去?就算真的回去,也不全是好事。

「呃,捲毛,好痛。」

白喵的聲音讓我回神,我正攙著她下台階,卻把手握太緊。我趕緊道歉。

轉了個彎,隊伍停住了,因為有兩塊巨石不偏不倚地卡在步道上,真是奇景。我由衷地希望,它們掉下來的時候步道上沒有人。

我們繞過巨石,從旁邊寬闊的空地上走過。空地上立著一座雕像,紀念某個下水救人罹難的義士。事蹟是很感人,只是銅雕的表情看起來很痛苦。再轉一個彎,就到了溪口吊橋。

吊橋是淺紫色,又長又窄,輕巧地架在開闊的河谷上。這裏完全沒有遮蔽,風刮得更加強勁,讓人有些懷疑吊橋的鋼索到底撐不撐得住。站在橋頭,白喵握緊我的手,臉色發白,我只好耐心安慰她,叫她別怕。

至於冰河,早就開開心心地衝上橋了。

「冰河,慢慢走,不要用跑的!」我牽著全身發抖的白喵,小心翼翼地踏上橋面,一面還得制止興奮過度的冰河。

以我的腳程,這種吊橋兩分鐘就走完了,但是現在我得牽著白喵,小步輕移,真有種一輩子也走不完的錯覺。這時一陣風吹來,吊橋微微搖晃,白喵尖叫一聲,抱住了我。

冰河已經走到正中央,回頭看到我們兩個活像尤加利樹和無尾熊,笑了起來。

「不要擔心啦,這橋沒有很高,就算掉下去也不會摔死。」她看了一下水面,「是說搞不好會淹死就是了。可是能夠淹死在這麼漂亮的地方,也是一種不錯的死法啊。總比被垃圾車撞到的好,或者是……」

看到我的眼神,她吐吐舌頭沒再說下去。然後她整個人靠在旁邊扶手最低矮的地方,大聲說:「相機準備!拍照!」

其實不用她提醒,攝影社的人已經蓄勢待發了。

蔚藍的天空,夾在兩片翠綠的山丘之間,下方是有如鏡子一般的水面,鋼索橋上的小人兒沐浴在陽光裏,短髮飛揚,無憂無慮地開懷大笑。我雖然不懂攝影,也知道這鏡頭不可錯過。尤其是當她面對鏡頭,眼睛卻看著我的時候。我希望我心裏也有張底片,可以把這個景色牢牢地刻下來。

白喵緊緊抓著我,帶著哭音說:「拜託不要再拍了,我們快點過橋吧!」

我做了個明智的決定:直接帶她折回原處。如果過了橋,待會還得走回來,她鐵定會瘋掉。

走完了吊橋,沿原路爬上山,馬上又去旁邊的角板山別館取景。那裏現在是雕塑公園,有很多各國的雕塑作品立在梅樹林裏,是拍照的好地方。

雖然有兩個模特兒,但是所有人的鏡頭幾乎都朝著冰河,女社員也一樣,卯起來拍她,偶爾才拍一下白喵意思意思,白喵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我有點同情她。

她之所以被冷落,跟剛才在吊橋上的差勁表現也許有點關係,但最重要的原因還是冰河。冰河最大的魅力來源不是臉蛋,而是她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還有即使把生命一併燃燒也在所不惜的熱誠。跟她一比,白喵只是個很會打扮的普通女孩罷了。

至於我,看著他們為冰河的活潑外表著迷,我心裏在冷笑。一群呆子,冰河根本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她只是個被老爸和老妹牽著鼻子走,受了委屈也不敢發作,只敢自己躲起來哭的可憐蟲而已。我很清楚她的真面目,因為我看過她哭。只有我看過。

那又怎麼樣呢?心裏的另一個聲音問我。

是啊。那又怎麼樣呢?我苦笑。


****

直到晚上十一點,我才察覺情況不對。其實我應該早一點發現的。

經過早起、轉車,又來回那條號稱有四百多階的步道,加上到處取景照相,一群人回到青年中心時都已經累趴了。冰河卻精神抖擻,在我們下榻的通鋪內外跑來跑去,到處拉人去夜遊,或是逛街。但是大家都興趣缺缺,只想玩個牌輕鬆一下。

冰河看到沒人要陪她,乾脆惡作劇起來。先是在玩牌的人身邊轉來轉去,故意把人家的底牌念出來,後來甚至躲在走廊轉角,只要有人經過,她就跳出來嚇人,就算嚇到其他房間的人也不管。

我知道她向來玩得很瘋,但是這次實在太過分。看其他人的表情,我知道她已經從最佳模特兒變成最不受歡迎人士了。

鬧了半天,白喵邀她一起去洗澡,其他人這才得到解脫。

十五分鐘後,她們回來了。冰河不知何故,一直咯咯笑個不停,白喵則滿臉通紅。

我沈著聲音問:「什麼事那麼好笑?」

「捲毛,幾年不見,你的女人緣還是這麼好耶,真有你的!」

「冰河!」白喵臉色大變。

冰河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笑得臉都快抽筋了。「這位白喵喵小姐啊,她說她暗戀你整整兩年了,為了你還特地改頭換面,可是你都不理她。啊,實在好辛苦哦!」

我不敢看白喵,只能狠狠瞪著冰河。「這有什麼好笑?」

「因為你的理由很可笑啊,什麼『忘不了前女友所以不能談戀愛』,自己沒良心還要牽拖別人,太離譜了吧?」她笑得更開懷了,「結果喵喵小姐就怪到我頭上來了,說我傷了你的心,才會害她被拒絕。她跟我說,已經離開了就不該再回來糾纏,要我快點放了你耶,好有魄力哦。」

媽啦,這傢伙真的瘋了!

白喵大叫:「妳答應我不能說的!」說著就衝回自己的床位,啜泣起來。另外三個女生連忙湊過去安慰她。

「啊,對不起,我忘了。」冰河一臉歉意地抓頭,「我這人腦袋不太好。沒辦法,長得漂亮腦袋就會變差,這樣才會平衡。」

有個女孩低聲說:「差勁!」我一個冷冷的眼神掃過去,她立刻別開視線。

「欸,我說捲毛,你那個忘不了的前女友應該不是我,是鴨鴨才對吧?你不是要跟她生活三四十年嗎?對了,她到哪去了?」

「別鬧了,趕快睡覺!」

她用力扯著我的袖子搖晃,「你害人家背黑鍋還這麼兇?趕快回答!」

我冷冷地說:「妳聽錯了,我是說鴨鴨比妳好三四十倍。我沒有跟她在一起是因為沒有緣份,絕對不是為了妳!」

才怪。

「真的哦?所以你拒絕喵喵也是因為沒有緣份嘍?白喵喵小姐聽到沒,跟我沒關係哦!」她對白喵憤恨的眼神視若無賭,繼續滔滔不絕,「告訴妳吧,這位仁兄才沒有那麼感性哩,不過倒是挺性感的啦。要是他喜歡妳,就算有一百個前女友抱著他大腿不放,他也會一腳踹開。但是既然他拿這個當藉口拒絕妳,就表示……唉呀呀,此路不通。請節哀順變。」

「妳鬧夠了吧!」我快瘋了。

白喵跳了起來,哭著跑出寢室。

「喂,白喵!」阿欽急著叫我,「捲毛,你快去追呀!」

「為什麼要我去?」又不是我惹她哭的。

冰河呈大字型躺在棉被上,她的緊身T恤往上拉,露出一截肚皮。「女孩子哭著跑走,為的就是要男人去追呀。你怎麼一點常識都沒有?前女友都沒把你教好哦?哎呀,罵到自己了。」

我翻個大白眼,起身走出房間,暗自希望她快點把衣服拉好。

戶外下著小雨,白喵就站在院子裏一條叫做「情人道」的小走道上,低頭哭泣。

我帶著發漲的腦袋走近她,「白喵。」

她沒有回頭。「她這個人怎麼這樣講話,一點禮貌都沒有!難道長得漂亮就可以隨便傷人嗎?」

「沒辦法,她已經承認自己沒腦袋了。」

她回頭,「你到底喜歡她哪一點?」

我該怎麼回答她?冰河身上的柚子香味,她的頭髮飛揚的模樣,她微噘著嘴折紙鶴的傻樣子,她在我頭上堆課本的模樣,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的模樣……

「因為年輕的時候不懂事,看到正妹就昏頭了。」

「那你現在總該清醒了吧?」

對,我很清醒,清醒到想殺人。待會回到房間,絕對要讓羅冰河好看。

「我還以為妳也清醒了。都過了一年了,現在妳身邊又有那麼多男生。」

她哭著說:「我知道啊!我也想放棄,想要對你死心,可是我就是沒辦法啊!我不想放棄,我真的不想!你為什麼不能試試看呢?你連一點機會都不給我,怎麼知道你以後不會喜歡我?」

老實說,她現在講的話,還有私底下找情敵嗆聲的作法,完全就是偶像劇裏那些註定被甩的女配角的專利,除了丟自己的臉以外沒有半點用處。但是這麼缺德的話我講不出來。

「對不起。」

「不要道歉!給我個回答呀!」

「對不起。」我堅持。

她錯愕地看著我,不敢相信我心腸會這麼硬。然後她撲進我懷裏,放聲痛哭。我沒有閃躲,也沒有伸手抱她,只是站立不動任她發洩。

白喵哭了很久,終於推開我,抽泣著走回活動中心。

通鋪早已熄燈,一群人全躺平了。只有冰河的床位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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