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只是我到的時候已經十點,那時妳已經回去了。妳一定很失望吧?七點多的時候,我還在考慮要不要去,偏偏我老爸又發酒瘋。他說他絕對不會准我離家念書,叫我死了這條心。我說等我拿到學位找到好工作,可以請更多人來顧店。他說會讀書的人只會丟下父母不管,不讀也罷。我火了就回他一句:不會讀書的人就只會見不得別人好。他又想打我,可是他忘記一件事,我已經比他高一個頭了。」

「你……還手了?」

「沒錯。我跟他大打一架,店裏被砸得亂七八糟,連那台平面電視都打壞了,超可惜的。」我在笑。明明是該哭的事,我卻在笑。

「打完以後我衝到學校去,心想這次一定要帶妳離開,再也不回來。問題是,我真的讓妳等太久了。」整整遲到三小時,真的是無話可說。

「接下來一年,我爸不再打我,也不罵我,完全不跟我說話。我收到入學通知的第二天就搬離了家,一天也沒多待。但是開學以後,系辦公室轉交給我一封信,裏面是三千塊錢。從此以後,每次開學我都會收到。一個字都沒有,只有錢。每次收到錢,我就會在心裏發誓,總有一天要把這些錢加一百倍寄還給老爸。但是,這個希望現在已經破滅,我爸過世了。」

要是我曾經寫封信回家該有多好,就算只是「謝謝」兩個字……

「那是前幾天的事。我每天忙喪事,弄得很累,但是晚上還是睡不著,因為感觸太多。我以前老是覺得有這樣的家庭很丟臉,很痛苦,但是我從來沒想過家人的心情。我爸不是壞人,只是受了很多苦沒有辦法排解,才會變成這樣,其實他真的很愛我們。我媽也是。她離家不是因為她沒心肝不愛家,她就是太愛家了,沒辦法原諒自己沒顧好我哥,只好逃走。我哥,他才十五歲,受不了家裏亂七八糟才跟著朋友做傻事,也不能全怪他。我的家人並不可恥,只是很辛苦而已。錯就錯在我們沒有團結起來熬過去,所以我也有錯。

「我只想著拼命念書,早日跟我家一刀兩斷。但是我現在才想通,這不是我要的。我最大的心願是我老哥不要死,老媽不要離家,老爸也不要喝酒,一家人永遠幸福快樂地生活。就因為這個心願不能達成,我才想藉著念書改變一些東西。無論是總統表揚還是麻省理工還是念博士,這些根本都是次要,我只希望我的家人回來……」

有水滴在我的手背上,然後我才注意到臉上濕濕的。我哭了。終於哭了。

一隻柔軟的手伸過來,拭去我臉上的眼淚。我抬頭看冰河,她臉上關注的表情讓我非常感動。我把摺好的紙鶴遞給她,她輕輕地把玩著,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如果可以重來一遍,我會在我老哥死後多關心老媽,讓她捨不得走。就算留不住她,我也該多陪陪老爸,勸他別喝酒。最糟的情況,至少在考上大學以後多花點力氣,試著跟我爸和好。但是我一件都沒做,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我不希望這種事再發生,也不想再後悔。如果我就這樣讓妳走掉,我會後悔到死。

「我知道妳不想拖累我,但是真的無所謂拖不拖累。不管妳犯過什麼錯,妳永遠是我的冰河,就像我老爸不管做人多糟糕,永遠是我老爸一樣。重要的不是妳的負擔有多重,能不能跟我結婚生子;而是我不想失去妳,只是這樣而已。一個人的幸福跟不幸,只有自己才能決定。對我來說,幸福就是跟最愛的人在一起,就算受苦也心甘情願。人生辛苦是正常的,只要值得就好。不對,為值得的人辛苦才叫做正常。」

胡子提倡的那種輕鬆生活,根本一點也不適合我,只會把我搞瘋。

「上次妳問我,願不願意幫妳照顧媽媽跟妹妹,答案是願意。」我阻止她開口,「我會去上看護課程,拿到看護執照,這樣就可以全天候看著她們,又可以跟妳一起生活。」

「你瘋了你!」

「也許吧,但是我非做不可。」

「你那麼討厭我妹妹。」

「我以前以為她有公主病才討厭她,現在知道她是病人,當然會拿出十二萬分的愛心對待她。不然怎麼當專業看護呢?」

「在英國耶!」

「知道啊,在這個地方,對吧?」我從口袋中拿出她扔在咖啡座的藥包,這幾天我一直帶在身上,沒事就拿出來,把那所醫院的名稱跟地址牢記在心。

「我會去找妳,不管要花多久,我一定會去。所以無論日子過得多苦,妳都不可以放棄希望。這次,麻煩妳再等我一陣子,我一定會跟妳會合的。」

她快瘋了,「捲毛,我拜託你……」

「我絕對不放棄。」我說:「這就是妳當初喜歡我的原因,不是嗎?」

就算走散,我也一定會找到她。這是我的誓言。

冰河鐵定是給我嚇傻了,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我忽然有點得意,向來是她把別人嚇傻的。

她畢竟大病初癒,體力不夠,努力撐著想說話,身體卻不由自主朝枕頭上軟下去。

「妳休息吧,我該走了。」我幫她蓋好被子,她伸手抓著我。

「捲毛……」

她怔怔地看著我,水光閃動的大眼讓我目眩。我把她的小手在手中握了許久,再輕輕放回棉被。

好想現在就把她帶走。真的好想……

我在她耳邊說:「妳絕對有資格幸福。我會證明給妳看的。相信我。」

她微微點頭,閉上了眼睛,兩行眼淚從眼角滑了下來。

我深深地凝視她的睡容,試著把這一幕刻在腦裏。

下一次再看到她,不知是多久以後了。

忍著心口的刺痛打開門,只見羅老爸面無表情站在門外。真是位光明磊落的長輩。

「你還真會花言巧語。」他冷冷地說:「要雪川等你?等你當上看護跑去英國,都不知道是幾十年以後了。」

我聳肩,「我腦袋聰明體力一流,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然而我心裏在盤算,的確,不能讓冰河等太久。我必須休學,早早當完兵,早點開始上課考照,早點完成訓練實習,趕快工作存夠錢去英國。麻省理工就算了,總統的表揚狀不曉得可不可以賣錢……

「為了雪川的錢,你還真是豁出去了是吧?」

媽呀,老天保佑我,將來千萬不要變成這樣的糟老頭。

「真那麼擔心你的錢,趕快把財產過給你兒子不就得了?廢話那麼多幹什麼?」

他上下打量我,「你幾歲?」

「跟你女兒一樣。」

「哦,二十是吧?難怪這麼天真。」他冷笑,「你到底有沒有想清楚?要照顧兩個精神病人,不能過正常的婚姻生活,連孩子都不能生,你真的知道嚴重性嗎?」

「現在人口爆炸,孩子還是不生也罷。至於『正常婚姻生活』,這話從你嘴裏講出來很好笑。」

「又在說夢話。沒關係,反正早晚你會後悔。要是你太慢想通,把時間都白費掉,可怪我沒警告你。」 

後悔是吧?我老哥十五歲就掛了,他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走出羅家,我知道我丟下了一些包袱,又背起了新的負擔,心裏一半輕鬆,另一半更沈重。將來的路很長,很孤獨,我要非常勇敢才撐得下去。前途渺茫啊。

但是,當我抬頭看著遠方晴朗的天空,和路旁翠綠的樹木時,我心裏充滿了希望。

我希望等放學時間一到,可以看見許多年輕情侶快快樂樂牽手走出校門。

我希望今晚可以看見美麗的星空,或是月亮。

我希望幾年之後,可以牽著我的女孩到海邊去聽真正的海浪聲。

我希望不管我活到多老,見過多少烏煙瘴氣的事,我心裏能夠有一塊地方,永遠不受污染,永遠潔白晶瑩,閃閃發亮。

那是極地山峰上積雪的顏色。

青春的顏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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