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格

老師一直沒有來，大家都等得很不耐煩。我的鄰座拿出ipod來聽音樂，把一邊的耳機遞給我。

「要不要聽？邱弦的新歌。」

我猶豫了一下，接過耳機。邱弦是我最愛的歌手，我常常覺得，要是這世上沒有她的歌，我一定活不下去。

但我又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不該聽她的歌。

“雖然塔裏很溫暖，

我還是想在風中飛翔。

雖然塔裏寧靜平安，

我的生命之歌正在窗外悠揚。”

明明是溫柔甜美，毫無威脅的聲音，卻從我的毛細孔鑽入體內，把我攪得天翻地覆。

每次聽邱弦的歌，我都會深深沈入其中，忘了自己是誰。等音樂停止，我就會躁動不安。安穩平淡的日常作息，和睦相處的家人，還有平凡無奇的自己，原本熟悉的一切全都變得難以忍受。

就像現在，我盯著窗外開始胡思亂想，恨不得變成某種有翅膀的東西，鳥也可好蒼蠅也好，只要能夠立刻飛出去就行。再不然，就讓某些東西從窗外飛進來，把這個世界翻掉吧。

看吧，我不能聽邱弦的歌。我可是全世界最乖巧最安份的女孩耶！怎麼可以想這些有的沒的呢？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老師來了。

看到跟在老師身後的交換學生，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發出失望的歎息聲。

不是金髮美女，也不是藍眼睛的帥哥，是東方人。說得更詳細一點，就是早上在花壇邊找我麻煩的怪人。怪不得他沒穿制服，我早該想到！

居然得跟這個討厭鬼同班一年，真是太苦命了。

不但如此，我越看越覺得他很眼熟，應該是錯覺吧？我一輩子沒去過美國。

老師要交換學生自我介紹，他開口了，當然是用流利的中文。可想而知，同學們更失望了。

「大家好，我是Alex Yu，很高興可以回來台灣。我想一定有同學很失望我不是金髮碧眼，不過我要給各位一個內幕消息：那群人的金髮全都是染的，不用太期待。」

Alex？愛麗絲？這是男生的名字嗎？

最重要的是，現在全班都體會到我今天早上跟他講話的心情了。

「而且，那些阿斗仔都不懂中文，根本沒辦法跟同學溝通，純粹是來玩的，對大家沒有任何幫助。我呢，我可以充份跟同學們分享我豐富的人生經驗和素養，保證可以讓各位眼界大開，培養更開闊的國際觀……」

全班都開始噓他了，但是他面不改色。

「這次回來，不但見到很多親戚，最高興的是，班上還有我小時候的玩伴，讓我非常懷念。」

咦？班上有人認識他？還有人比我更倒楣？

同學們東張西望，想知道他的玩伴是誰。

愛麗絲同學走下講台，筆直走到我面前。我驚訝地抬頭看他。

「好久不見呀，文三靜小姐。」

聽到「文三靜」三個字，腦中立刻浮現一個不太愉快的回憶。這個人是……

我倒抽一口氣，「灰兒子！」

※

想了半天，終於記起「灰兒子」的名字：游君麟。

他母親跟我媽是老同學，不過她不像我媽，留在出生長大的小鎮上，跟小學老師的兒子結婚；而是麻雀變鳳凰，嫁給台北的有錢人。

游君麟出生以後，由於他母親忙著陪先生做生意，把兒子送回娘家照顧。他外婆王婆婆是鎮上的褓姆，我出生以後，媽媽也把哥哥託給王婆婆照顧，他們兩個常玩在一起。不過到了上幼稚園的年紀，游太太就把兒子帶回去了。

嚴格說來，游君麟並不是我的童年玩伴，他被帶回家的時候我還小，完全不認得他。不過飛上枝頭的麻雀也是要回娘家的，每次游太太回來，一定會召集我媽和其他老同學，帶著小孩一起開同學會。

說是同學會，其實是游太太的炫耀大會，談話內容無非是她老公賺多少錢，他們全家暑假去哪裏玩等等。講到最後話題就會帶到孩子身上，一定又是游君麟多聰明多優秀，又考了第一名，又得了什麼獎，學了什麼才藝，講得在場其他小孩都恨不得鑽進地底。

而主角游君麟不愧是他母親的兒子，在大人面前規規矩矩假謙虛裝乖巧，一旦身邊只有小孩，他就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跩樣，滿口炫耀自己身上各式高級衣物行頭，做什麼事都要爭著帶頭，我們這些土包子只能傻呼呼地被他使喚。

大家都恨得牙癢癢，氣勢卻老是贏不過他，只能在私下給他取綽號罵他，可惜小孩子取的綽號也都沒有什麼想像力。後來我讀完格林童話，覺得游太太的經歷很像灰姑娘，從此游君麟的代號就成了「灰兒子」─灰姑娘的兒子。

不過我從來沒告訴別人，只是在心裏默默用這個詞取代他。反正就算我說出口，其他人也不會放在心上。我向來是個不起眼的孩子，沒有人會在乎我說了什麼話，跟游君麟正好相反。

說起來游君麟的角色有點像小丸子裏的花輪，但他卻不像花輪那樣溫柔體貼，非常喜歡欺負女生。連年紀比他大的女生他也不放在眼裏，不是故意拉人家頭髮，就是嘲笑我們衣服醜臉蛋難看。女生們一開始會回罵，但是那個年紀的女生畢竟攻擊力不夠，總是罵不贏，最後就會開始哭。

我跟別人不同的地方，在於我連回罵都不會。不管他怎麼嘲笑我，我都只會呆呆的不說話，但是我也絕對不哭。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覺得不能哭。

可能是覺得我很無趣，幾次之後游君麟就不再找我麻煩，而是把我排擠在外不讓我參加遊戲。我也樂得清靜，反正只要忍耐一兩個小時就夠了。

有一次，我把作業簿帶去，想找時間把沒寫完的習題趕一趕，沒想到作業簿一拿出來，就被游君麟一把搶了過去。

「這是誰的作業簿啊？」他念著封面的名字，「文三靜？文三靜是誰啊？」

那時年紀小，寫字還不穩，我常常把名字中的「瀞」寫得太大，讓三點水和旁邊的「靜」分了家。

「還我！」我急了，試著搶回來。

游君麟很得意他終於刺激到我，轉身跑開，在人群裏邊揮舞邊叫「哈哈，文三靜，文三靜！」

我拼命追他，卻怎麼也追不上。想到明天交不出作業鐵定會被老師痛罵，忍不住悲從中來，最後我乾脆轉身走回家，也不管聚會的餐廳離我家足足有七站。

媽媽原本聊天聊得正高興，發現我不見了，急忙追出來，一群大人焦頭爛額找了半天才在兩條街以外發現邊走邊哭的我。

事情鬧這麼大，我當然被修理了一頓。不過游君麟辛苦裝出來的乖孩子形象也破了功。雖然我媽一直說「小孩子吵架沒什麼大不了」，灰姑娘還是當著眾多同學的面狠狠賞了兒子兩巴掌，並且命令他向我道歉。他不肯。頂著紅腫的臉頰，眼睛含著眼淚拼命忍著不掉下來，一面狠狠地瞪我，堅持不開口。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不久之後，他們全家移民美國，灰姑娘同學會就此中止，我也把這些事全部忘光光。

直到此時，游君麟挨打的時候，朝我投過來那怨恨的眼神，才再度浮現在我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