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接下來幾天我忙得團團轉,帶著小霞東奔西跑,還得提防被她老公逮住,這倒是久違的刺激體驗。

世賢並沒有跟我分手,但是只要一提到小霞的事,我們就會大吵一回合。即便小霞依照約定,在社工的幫助下找到住處搬了出去,他還是對我很不滿,動不動挑我毛病。

我對我媽抱怨,說想要分手。媽說:「妳將就一下吧!這年頭經濟穩定又有誠意要結婚的男人不多了。」

我不怪她急著把我嫁掉,這幾年她已經被我搞得快瘋了。

而且,她有其他的理由。

不久之前,當我在打掃爸爸的書房的時候,不小心把他最愛的字典打落在地上,從敞開的書頁裏掉出一張照片,上面是一個甜美秀麗的陌生女孩,對著鏡頭嫣然微笑。相片背後寫著:「文:勿忘我。」

爸爸給照片加了護貝,把它夾在最喜歡的字典裏,可見有多重視它。他在家裏向來是連結婚照都不掛的。

那一刻我明白了,這女孩才是爸爸的最愛。他只是因為沒辦法跟她在一起,才將就地娶了我媽,離他最近的女人。而我媽開口閉口將就將就,想必也有她自己的滿腹委屈。

我把照片收好,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大部分的時候,我覺得人生就是這樣,很正常。成熟的大人都是這樣過日子的。但有時候我心裏會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要將就到什麼時候呢?

端午節連續假日,我回家小住。祭完祖以後,我決定到街上閒逛。

一直以為小鎮永遠不會改變,幾年過去,早已多了許多大樓,還有全新的店面。不過,我和君麟當眾熱吻的麥當勞依然健在。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走到麥當勞門口,隔著玻璃門注視裏面排隊的人群。這時隊伍最後面的一個高個子忽然回過頭來,跟我四目交投。然後我們兩個人都驚呆了。

幾分鐘後,他露出笑容,推開門朝我走來。

「嗨,好久不見!」

「是啊。」我幾乎說不出話來。幾年來我總是刻意避開王婆婆家,也不去打聽他們的消息,都做得這麼徹底了,居然還會在這裏碰到?

「呃……」搜索枯腸終於想到話題,「什麼時候回來的?」

「前兩天。」他的笑容有些尷尬,「我帶未婚妻回來給阿嬤看。」

「哦。」我又無話可說了。想了半天才想到,「她一定很漂亮吧?」

「妳看過她的照片。她是Jessica,鋼琴公主。」

原來如此,他終究還是讓父母決定他的終身大事。真不知該不該同情他。

「那……Jessica在店裏面嗎?」如果是的話我還是快閃的好,萬一被撞見就尷尬了。

君麟搖頭,「她陪我表妹去買內衣,不准我參加。我只好來麥當勞打發時間。」

又相對無言了半晌,他提議去喝杯咖啡。

我們在咖啡廳裏相對而坐,君麟告訴我一個大消息:由於金融風暴的關係,他爸爸的公司面臨重大危機,他爸爸偏偏又在這時候開刀。他原本自己跟朋友創業,現在不得不離職回到家裏接下責任。

「而且我還得去向Jessica的爸爸借錢,」他苦笑,「之前我因為很排斥跟她配對,一直跟他們家保持距離。現在家道中落再去求人家,簡直是羞愧到無地自容。但是他們還是很親切地對待我,答應幫忙,Jessica也很溫柔。我感動得眼淚都快噴出來了。後來伯父提出婚事,我心想,也許這樣的婚姻還是會有未來的。」

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柔情,我心想,的確有未來。

「你說你之前自己創業,是在矽谷嗎?」

他搖頭,「不是,在LA。我照爸爸的意思進了史丹佛,但我沒有進去他要我進的公司,而是跟幾個朋友合作開遊戲網站。我爸氣炸了,但是我才不理他呢。說了也許妳不信,那時候我還用下班時間參加了業餘的搖滾樂團。」

「樂團?你負責什麼樂器?」

「小提琴。」

「什麼啊!」我笑了。已經有多久不曾像這樣發自內心笑出來了呢?

他也笑了,「很亂來哦?不過也很有趣。那陣子每天都過得很有活力,真的很快樂。」他眼神飄忽了一下,看到我的表情,笑了笑,「不用替我難過啦。雖然我放棄了,但我不是被逼的。因為家人需要我,我心甘情願。」

我點頭。有生以來第一次對他由衷敬佩。

他苦笑一聲,「還好妳那時沒去機場,不然現在就更委屈了。」

「我去了。」我說。然後我把機場發生的事告訴他。

「妳為什麼不寫mail給我呢?」他問,「只要妳立刻回家寫mail,告訴我機場發生的事,誤會就解開了啊。」

我微微一笑,啜了口咖啡。從他的表情裏,我知道,其實他早已明白答案。

「我沒辦法信任你。」我說:「其實仔細一想就知道,如果你真的有心要劈腿,絕對不會把我跟Mandy同時叫去機場,但是我一看到Mandy,腦袋裏就有東西喀嚓一聲斷掉了。」

等他笑聲停止,我繼續說:「你馬上就要回美國,距離那麼遠,又那麼久不能見面,我實在沒辦法撐下去。早晚我又會疑神疑鬼,歇斯底里,做出讓我們兩個更痛苦的事。想到這裏就覺得前途一片黑暗,一點自信也沒有了。」

君麟沈默半晌,點點頭,「妳說的沒錯,太難了。搞不好我真的會被妳殺掉。」

我紅了臉,「我那是氣話……」

「聽我說完。我回美國後不久,Mandy打電話給我,說她好像懷孕了。」

「什麼?」我驚呼。

「放心,結果是虛驚一場。不過那陣子可真是夠難熬的。」他擠出笑容,「我本來一直很恨妳,怪妳為什麼不肯給我機會。但是當我接到Mandy電話那一刻,忽然好希望妳真的殺了我。」

他把咖啡一飲而盡,「我一直嫌妳不切實際,幼稚又任性,到頭來最幼稚的人是我。只會偷開校長的車去撞雕像,自以為是叛逆青年;事實上我只是個不用大腦又不負責任的死小孩,根本不值得妳原諒。」

我很想告訴他不是這樣,我也只是一個任性不用腦的笨女孩,我們兩個只是冤家路窄碰在一起而已。但我嘴裏發乾,說不出話來。

「還有一件事要向妳道歉。我不該嘲笑妳的夢想。」他有點慚愧,「老實說,只要一提到旅行,我的直覺就是全家去某個渡假勝地窩兩個禮拜,所以當妳說妳想環遊世界的時候,我真的不覺得那是什麼偉大的夢想。」

我搖頭,「別說了。那只是小孩子的夢話,超蠢的。我早就放棄了。」

「為什麼?」他問。

這個問題讓我呆了一下。哪有為什麼?

「回美國後我常常作夢,夢見跟妳一起背著背包在印度趕火車,或是在非洲草原上健行。那是非常美好的夢。我曾經說過,不管去過多少地方,都不會有什麼好處。我錯了。重點不在於能不能得到好處。自己親自走過的旅程跟記憶,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代替的寶物。為什麼妳要放棄?」

真好笑,分手多年,我逐漸認同他的想法,他卻反過來認同我。我們兩個真是時機不對啊。

我無言以對,他也不再追問,呼了口氣,「都在說我的事,那妳呢?過得怎麼樣?」

我聳肩,「還不錯啊,都一樣。」今天跟昨天一樣,明天又跟今天一樣,不管過了幾十年,永遠一樣,改變的只有年紀跟皺紋。

我告訴他小霞的事,他咋舌不已。

「真勁暴,文瀞妳還是跟以前一樣有魄力。」

我有點不好意思,「沒有啦,只是事情上門沒辦法往外推而已。」

「真的要推也行啊,妳對她又沒責任。我覺得,妳雖然表面上好像沒什麼想法隨波逐流,其實心裏一直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問題是我想要的東西都得不到啊。」這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眼前這個人可是為了家庭放棄自己的夢想耶,我有什麼權利對他說這種話?

君麟並沒有反駁我,只是笑了笑。

「我常常在想,當年的我,認定自己就算成了大事也只是對父母交差,沒什麼了不起。而妳則是認為妳根本成不了大事,只能一輩子窩在小鎮上哪裏也去不了;雖然不太一樣,我們都昏了頭,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該往哪裏走。兩個昏頭的人湊在一起,下場就是手牽手走迷宮,困在裏面東轉西轉繞不出來。雖然很好玩,到頭來還是免不了要分開各自行動。很悲哀,但是也沒辦法。」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不過聽他一說還蠻有道理的。

「也就是說,我們兩個是一起鬼打牆的同伴嗎?」

他大笑,「沒錯!」

笑聲停止後,他說:「雖然我們不能一起走出迷宮,但是如果可以各自走出來,也是一種勝利,妳不覺得嗎?」

「你已經走出來了嗎?」

「嗯。雖然我現在的人生好像沒有什麼選擇權,不過,當我有選擇的時候,我確實好好使用它了,所以現在也不會太難過。至少我知道我的人生是有意義的,不會到老再來後悔那些沒做的事。」他說完又補了一句,「那妳呢?」

我答不出來。我能說我的人生有意義嗎?我能說我到老不會後悔嗎?目前為止,我只做了一件事,避免受傷。

一生不受傷,這就是我唯一的期望嗎?

他默默注視我幾秒,然後看了看表。「我該走了。」

「嗯。」

他起身,「文瀞,拜託妳,請妳一定要幸福,這樣我們那段日子才不會白費。這是我對妳最後的請求。」

他離開後,我留在座位上,望著窗外白燦燦的陽光,和人來人往的街道。往臉上一摸,臉頰已經濕了。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停不住。

沒有死,我的心還沒有死。

我無視店員和其他客人的目光,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哭得全身輕飄飄才離開。

我要回家去,把埋在抽屜底部的邱弦cd全部挖出來,一次又一次地放。然後我要回去台北,把工作辭掉,把房子退掉,還要跟世賢分手。

接下來我要發mail給Emily,告訴她,再過不久我會去她家拜訪,做為旅行的起點。我要到更廣大的世界去,看很多風景,認識很多人。

這世界一直在變,很多東西現在不去看,以後就再也看不到了。

世界很大,但我知道要往哪邊走。

迷路的日子,已經結束了。                      (完)  
 
 
我有話要說:你一直想做又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情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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