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格

回家的時間到了，我們剛走出大門，就看到一個中年男子朝公寓走來，跟梓書打個照面，兩人都是一呆。

我有點疑惑：這大叔是誰？看起來很平常啊，為什麼梓書一臉尷尬？

「呃，李先生，好久不見。」他的語氣也很不自然。

我明白了，這人一定是他父親的債主，搞不好就是想動手揍他卻被他嚇跑那個。

李先生的外套很薄，在寒風中顯得很滄桑，但是他臉上的怒火卻讓他看起來膨脹了好幾倍。

「哎喲，這麼逍遙，帶女朋友來約會啊？還穿得這麼帥，最近日子過得很好嘛。中樂透了嗎？還是老爸發零用錢？」

梓書一臉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看到我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皺了一下眉頭，又繼續應付李先生。

「李先生，我說過很多遍了，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我……那個人，我不知道他在哪裏，他也沒有留任何東西給我，你找我是沒有用的。」

「那你跑回來幹嘛？反正房子賣不掉乾脆拿來把妹是不是？反正只要臉皮夠厚，不還錢就是不還錢，我們受害人也拿你們沒辦法，是不是？你以為我不敢找黑道打你嗎？」

我插嘴，「李先生，欠錢的是梓書的爸爸又不是梓書，你罵他有什麼用？而且你剛剛說的話是恐嚇，梓書可以告你哦。」

梓書震驚地看著我。不想透露的事情被人知道確實很難堪，但此時我顧不了他的心情。

李先生大吼：「要告去告啊，我就是不爽，怎麼樣？姓連的拐了我幾百萬不還，他的老婆兒子照樣吃香喝辣，我的女兒卻得休學去作工，連談戀愛都被人家戲弄，這有天理嗎？她前兩天還哭著問我：『爸爸，我是不是一輩子都得矮人一截，一輩子找不到好對象？』妳知道我是什麼心情嗎？姓連的你給我講清楚，是要幫你老頭還錢，還是把你老頭交出來，要是不給個交代，今天誰都別想走！」

這下可好，扯不清了。

梓書拉起我的手，「快跑！」拖著我轉身狂奔。

「臭小子，給我站著！」那位大叔追了上來。

這情況也未免太刺激了吧！

梓書拉著我沒命地跑，李先生也緊追不捨。幸好我體力不差，腳上又穿著氣墊鞋，才沒跑斷腿。

足足跑了十分鐘，正好路邊有一輛公車要開走，我們衝上公車，這才擺脫追兵。從車窗可以看到李先生朝著公車揮舞拳頭，嘴裏破口大罵，卻無計可施。

在公車上，我們兩個都沒開口。幾站之後我們下了車，在站牌下等著換車回我家。

梓書還是不說話，盯著馬路上的車流，也不肯看我。

這樣不是辦法，都到了這個地步，也該攤牌了。

「潘祥霖有個朋友跟你高中同校，他把你的背景全調查過了。」

「了不起。他很適合當檢察官，或是報馬仔。」他還是沒看我。

「我先聲明，我並不介意你爸爸做的事。剛才也講了，那不是你的責任。」我本來想講到這裏就好，但是下一句話不受控制地衝了出來。「但是你居然沒有告訴我，這點我非常介意。」

他終於轉頭面對我，「對不起。」

「你要說的只有這個？對不起？」

「不然我還能說什麼？該知道的妳都知道了，不是嗎？」

「我想要你親口告訴我啊。你為什麼要一直瞞我？」

「我曾經想要告訴妳，但是妳說妳沒必要知道。」

我一時語塞。沒錯，我的確說過類似的話，從我們認識以來，我一直沈溺在自己的悲傷裏，沒有真正注意過他，只知道他喜歡看海賊王漫畫，架上有很多爵士樂的CD；除此之外，他喜歡什麼，討厭什麼，經歷過什麼樣的快樂悲傷，我完全不關心，也沒有興趣了解。

但是……

「那是以前啊！我現在很想知道！」

「那妳為什麼不來問我？為什麼只聽潘祥霖一面之詞？」

「我……」我臉上發燙，嘴裏還是辯解著：「因為我覺得就算我問了，你也不會回答我。」

他苦笑，「真巧，我也覺得就算我告訴妳，妳也不會有興趣。這下不是變成鬼打牆了嗎？既然這樣，我看就不要再提了。啊，有計程車。」

看他舉手要叫車，我一時衝動，用力把他拖回來。

「你別想就這麼算了！」

他訝異地看著我，「不然妳還想知道什麼？還是要我把之前交的幾個女朋友全介紹一遍？」

我四肢發軟，不知是因為氣憤，還是強大的無力感。

「你是不是很遺憾，沒有趕在我發現之前甩掉我？」

「妳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不然你為什麼老是這麼輕鬆？不管是聽到小藍說你是阿貓阿狗，或是看到我跟潘祥霖在書店裏摟摟抱抱，你都一點也不生氣！你根本就不在乎對不對？反正在你心裏，我跟筱菁根本就是一樣的是吧？『哦，那個女孩家裏窮好可憐，我去跟她買個東西吧。哦，這個女孩被甩了好可憐，我來當她的假男朋友吧』，反正你只是可憐我，不管我犯了什麼錯都不用生氣，對不對？」

梓書一言不發，只是盯著我看。眼神比上次在圖書館更加銳利，也比我闖進儲藏室的時候更冰冷。我忽然說不出話了。

他慢條斯理地開口，「原來妳想要我生氣啊，那還不簡單？不過，妳知道我生氣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嗎？」

「……」

「我曾經對著懷孕的母親大吼『年紀一大把還懷孕真是不要臉，妳肚裏的雜種流掉算了』，或是對我最要好的朋友說『死娘炮，離我遠一點』。妳是想要我這樣對妳嗎？就算我講出足夠我後悔兩百年的話，妳也無所謂嗎？」

雖然講話速度很慢，聲音還是有些發顫。我終於明白了，他的冷靜表現是靠忍耐力逼出來的。

事實上，他氣炸了。

不生氣並不是因為不在乎，而是因為太在乎，不想被怒火破壞一切。

這麼簡單的事，為什麼我想不到呢？

他又深吸一口氣，「對了，妳剛說妳跟筱菁一樣是吧？我補充介紹一下，筱菁就是剛剛那位李先生的女兒。也就是一片痴情卻被人戲弄，哭得很淒慘的那位。」

「咦？」我大吃一驚。

對了，他之前就說過，筱菁家窮是因為她爸爸被人倒債。我居然沒想到！

所以說，「戲弄」她的人，不就是我跟梓書嗎？

「某天我碰巧看到李先生載她去店裏上班，知道她是他女兒，就藉著買東西的機會認識她，她完全不知道我是誰。要是知道，大概會跟她爸一樣對我破口大罵吧。也就是說，她以為我是因為她沒升學條件不好才拒絕她，其實我一開始就是因為我爸害她沒讀書才去接近她。雖然責任不在我，我還是想為她做點事。就像李先生說的，憑什麼我過得這麼好，筱菁卻這麼辛苦？所以我總覺得對她有些虧欠。」

他的笑容扭曲，「至於妳，我實在不知道我到底虧欠妳什麼。」

當然是什麼也不欠。

我低下頭，說不出話來。

直到我坐上公車離開，我們都沒有再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