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格

接下來則是本片最經典的一段。考夫曼兄弟由於汽車熄火，只好跑進沼澤區躲藏。在這生死交關的時候，人往往會開始回憶往事。查理談到高中時期唐納曾經熱烈追求一個女孩，那女孩表面敷衍他，背地裏卻跟男朋友一起嘲笑唐納，好死不死被查理聽到，長久以來一直耿耿於懷。

不料唐納卻說：「這我早就知道了。」查理非常驚訝地問：「既然你知道，為什麼你那時還能那麼快樂？」唐納的回答是：「是我自己決定要愛她的，我因愛她而快樂，這份快樂是屬於我自己的東西，就連她也無權否定。我不會讓她影響我。」　

這樣的觀念，該用哪些成語形容呢？「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還是「但求無愧於心，豈能盡如人意」？大致說來，唐納跟變腦的美心一樣，都是沒有生存焦慮的人，但唐納卻更高一級。他不會去侵占別人的財產，他也不會去玩弄別人的感情來滿足自己；好吧，他對自己老哥的心情跟隱私權是不太尊重，但也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總是隨心所欲地活著，對於追求的目標，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不管遇到再多挫折，不管付出有沒有回報，不管外界如何評價他，不管女友甚至親哥哥如何輕視他，他都不會懷疑他生存的意義，始終對自己的價值深信不疑。「認可自己」，這是多少人千百年來渴望的境界，多少古聖先賢做不到，整日為別人的眼光淒淒惶惶的查理更做不到，唐納卻做到了。聽到這句話，查理哭了，我也哭了。

如果拿變腦和蘭花賊來比較，可以勉強把奎格、查理和蘇珊分一國，美心、唐納和勞許分另一邊〈拉蒂介於中間〉。後者從來不會去質疑生命的意義，他們甚至不認為生命一定要有意義，只是一路往前闖，努力地生存。也許有人會認為他們沒腦袋、庸俗，但至少他們對自己很確信，永遠不會被任何挫折打倒。至於前者，一個個懷抱著高尚的信念，都是屬於「有夢最美」的藝術家。然而，他們仍是在不知不覺中，做出許多不怎麼美的事。

奎格熱愛傀儡戲，不屑為五斗米折腰，但第一眼迷上的仍是最肉慾最世俗的美心。遇到漂亮美女，馬上把辛苦供養他的糟糠妻拋到九霄雲外，這又是哪門子的藝術？更別提他為了追求美心使出的種種手段，可說幾近變態；而當美心提議他侵佔馬可維奇的身分地位時，他可一點都不認為這種土匪行徑有違他的藝術理念，一口就答應。至於他是真的憑自己的才華成為傀儡戲大師，還是靠著身上那件「馬可維奇外衣」呢？who cares？蘇珊就更不用講了，她渴慕勞許的熱情奔放，卻又放不下原先功成名就的生活，搞得醜態畢露。而查理呢？他的夢想很高遠：向全世界傳達蘭花超凡的美；然而骨子裏心心念念的仍是掌聲、性和愛情。總而言之，不管他們再怎麼一心一意地追求天邊美麗的彩霞，只要雙腳仍在踩在地上，永遠脫不了肉體凡胎的弱點。很無奈，也許有點諷刺，但這就是人性。

然而接下來卻又是一連串的急轉直下，令人措手不及：唐納跟勞許竟然瞬間慘死〈真的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死法〉，蘇珊崩潰痛哭，下場不明；查理終究還是完成了劇本，鼓起勇氣向心愛的前女友示愛，全劇終。查理始終沒有親眼看到憧憬的蘭花，只有片尾出現一片重覆著花開花落的雛菊。

有評論者認為，查理代表考夫曼大神心中追求藝術境界的一半，唐納則是狗血媚俗的另一半，大神在經過一番掙扎兩難後，終究是斃掉了唐納，仍舊依循著他理想的路線前進。我個人比較不願意這麼想，我覺得與其說是查理消滅了唐納，不如說唐納的精神成為他的勇氣來源，支持著他把劇本寫完，並且坦誠地追求所愛。他也許永遠不會寫出像唐納那樣的商業劇本，但也不會再苦苦堅持他原先的理念。抬頭追彩霞之餘，也會不時低頭看看腳下的泥土〈別忘了，劇本終究還是沒拿蘭花當主角〉。不當嬌貴的蘭花，而是要像片尾的小雛菊一樣，稀鬆平常，卻生生不息。

正因如此，我總覺得大神的下一步作品「王牌冤家」，正是他心中的查理和唐納協調後的結果。主題是最最常見，早就被用到爛的「愛情」，敍事手法卻比前面幾部都要來得超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