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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特別艱苦的冬天。

由於嚴重的霜害,秋天的收成非常差,連家畜都餵不飽。而冬天卻特別寒冷,大雪常常一下就是好幾天,連出門去當鋪,把最後一件沒有補丁的衣服當掉都沒辦法。

最糟的是,原本在貴族府邸裏當差的父親,就在這時被辭退,只帶著一點微薄的薪餉回到家中。

年幼的弟妹們每天都吃不飽,不停哭鬧著,年長的幾個孩子只是沈默地忍受飢餓。母親的眼神越來越絕望,越來越冰冷。

終於有一天,母親把她叫來,遞給她一個籃子。

「亞芮安娜,聽說外婆生病了,病得很重,但我實在太忙走不開,妳幫我去探望她吧。」

籃子裏放了一個小小的粗麥麵包,一個馬鈴薯,和一瓶劣質的酒。雖然如此,這些東西已經足夠他們全家十口吃一餐了。

亞芮很疑惑:媽媽怎麼會有錢買這些食物?還有,她從沒聽過母親提起外婆,一直以為外婆已經過世了,原來還活著?

「妳知道村子外面有條小路一直通到森林裏吧?沿著那條路一直走,會看一棟小房子,門口掛著紅布,那就是外婆家。」

亞芮更困惑了。原來外婆住得離他們這麼近,為什麼從來不來往呢?

而且,母親從小就一直告誡她跟弟妹們,絕對不可以走進森林,為什麼現在卻變了?

也許是因為她已經長大,不用害怕森林了吧。

「天氣很冷,披上這個再去吧。」

亞芮大吃一驚。母親披在她身上的,是父親的紅斗篷。那是父親以前的主人某天心情好,賞賜給他的。

紅色染料的價錢是其他顏色的好幾倍,像這件斗篷這樣豔紅奪目,更是無比昂貴。

也就因為太高貴,在這窮鄉僻壤無法轉手,連當鋪都不收。

紅斗篷披在九歲的亞芮身上,顯得太大了些,也太沈重。

「媽,這個……」

母親搖手,「沒關係。從今天開始,這件斗篷就是妳的了,妳要好好愛惜它。它會給妳帶來好運的。」

於是亞芮拎著籃子走出了家門。

這天很難得地放晴,路上行走的人也多了。看到一個家境貧寒的小女孩居然穿著華麗的斗篷上街,紛紛對她投以怪異的視線。

亞芮不敢耽擱,努力邁開腳步走進了森林。

森林裏很安靜,只有樹枝上的積雪不時落地的聲音。

走了一小段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迎面而來。可能是天氣太冷,他的臉頰紅通通的,眼神有些迷茫,邊走邊哼著小調,

亞芮很有禮貌向他問候,「您好。」

正打算從他旁邊走過去的時候,男子叫住她。

「小妹妹,妳上哪去啊?」

「我去外婆家探病。」

「外婆家?」男子回頭看著他離開的方向,一臉疑惑,「在那邊?」

「是。是一棟門口掛著紅布的房子。」

「那裏是妳外婆家……噗!」男子忽然大笑了起來,他捧著肚子,笑到停不下來。

「請問您為什麼笑呢?」亞芮歪著頭,非常不解。

「哦,沒事沒事。這麼大老遠跑來看外婆,妳真是個乖孩子啊,哈哈!」

「謝謝您,我該走了。」

「等等,別急著走啊。老實說,我剛剛才去妳外婆家探病回來呢。」

「咦?您認識我外婆?」

「是啊,我跟她是好朋友呢。來來來,我帶妳過去吧。妳這件紅斗篷真漂亮啊!」

男人滿臉笑容地伸手要拉她,亞芮直覺地閃開。

「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就好,謝謝您。」

「哎呀,不要這麼客氣啦,走走走,一起去吧。」

看到那隻大手再度朝她伸來,亞芮想也不想,拔腿狂奔。

「喂,妳幹嘛跑啊!我又不是壞人!」

男人並沒有追上來,只是朝著她的背景啐了一口,「不知好歹!」

亞芮沒命地跑,直到跑不動為止,才停下來慢慢走。

才走了一段,遠遠地又看到一個男人迎面而來。

這回她學乖了,躲進樹後不讓對方看見。

這個男人的臉比之前那個更紅,走路搖搖晃晃地,還摔了好幾跤,大老遠就聞得到他身上的酒味。

這人大概也是外婆的朋友吧,外婆的朋友真多啊!她心想。

好不容易,外婆的房子出現在眼前。正如母親所說,門上掛著一條紅布,不過因為長年風吹日晒,紅布已經褪色了。

這房子跟村裏其他的房子一樣老舊破敗,面積卻大得多。為什麼外婆要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呢?

這時她才想到:媽媽並沒有說外婆是自己一個人住。

她深吸一口氣,強忍緊張情緒走上前,準備敲門。

「亞芮安娜!」

隨著這聲叫喚而來的,是披頭散髮,氣喘吁吁的母親。她顯然是在亞芮出門之後,又追了上來。

「媽媽,怎麼了?我忘記帶東西了嗎?」

母親搖頭,快步走向她。

「那我們一起進去看外婆吧。」

亞芮伸手正要敲門,母親卻抓住她的手用力把她拉開。

「不用了!」

母親的臉漲得通紅,而且被憤怒扭曲,跟之前的面無表情完全不同。

「可是,外婆不是在生病……」

「我說不用!」

母親劈手奪過她手上的籃子往門前一扔,就拖著她往回家的方向走。

「媽……」

「閉嘴,不准再問了!」

亞芮頭昏眼花,今天為什麼都遇到一些她搞不懂的事?

回到家之後,母親絕口不提這天的事,只是再次重申,不准進入森林。

那位住在森林裏,從未謀面的外婆,再次消失在格林一家的生命中。

某次亞芮不經意提起,不知道外婆的病好了沒,馬上換來一個凌厲的眼神。

直到幾個月後,亞芮打掃閣樓,發現了一些文件。那是某家棺材店寄給母親的帳單,索討代為埋葬外婆的費用。

亞芮大吃一驚,外婆過世了?什麼時候?為什麼他們都沒去參加喪禮?

等她看到日期,更是震驚得腦袋一片空白。

那是十年前的帳單。

「妳外婆在妳出生之前就死了?那妳媽為什麼還叫妳去探望外婆?那房子裏住的到底是誰?難道是幽靈嗎?」

亞芮並沒有立刻回答班傑明的問題,只是聳肩微笑。

陰暗的地下水道再度回復沈寂,只有潺潺的水流聲,和不遠處狼人划水前進的聲音。

幾個小時之前,亞芮、格蘭德爾與班傑明還有狼人李奧,經由布雷希特城堡的地下水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魔境。木乃伊的棺材成了小舟,載著格蘭德爾和亞芮緩緩漂流前進。

亞芮的故事在最奇怪的點停下來,引來班傑明一肚子疑問。

格蘭德爾大致猜到了答案,卻不敢相信。

如果真的是他想的那樣,就太可怕了。

「那棟房子是村裏的妓院,所謂的『外婆』大概就是老鴇吧。」

亞芮宣布了答案,也證明他猜對了。

「因為家裏實在太窮,媽媽把我賣給妓院,籃子裏的食物就是用定金買的。但是她後來又反悔,衝出來阻止我。」

亞芮的表情非常平靜,沒有一絲激動或怨恨,那語氣簡直就像在講床邊故事給弟妹聽。

「所以說,當我站在那房子門口的時候,我其實是站在地獄的入口。如果不是媽媽及時趕到,我就直接下地獄了。」

「拜託,她把妳賣掉耶!」班傑明比她激動多了,「這算什麼母親?她到底是不是妳親媽啊?」

「當然是。但是我下面的五六個弟妹也是她親生的,她總不能讓他們餓死吧?」

「可是……」

班傑明無法反駁。的確,把亞芮賣掉就有錢養其他的孩子,亞芮也會有飯吃。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決方法,雖然令人作嘔。

「發現帳單之後,第二天我就離開家,謊報年齡到隔壁鎮上找工作。這回媽媽雖然改變主意把我救回來,家人也勉強度過難關;但是沒人可以保證下次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同樣的事不會上演。所以我一定要趕快賺錢幫忙養家才行。」

格蘭德爾怔怔地看著她。

一直以為自己被惡魔血緣詛咒的人生已經夠陰暗慘淡了,但是隨時可能餓死或被自己母親賣掉的人生有多麼悲慘,他根本無法想像。

亞芮還是淡淡地笑著,繼續說下去。

「離家的時候我身上什麼都沒帶,只帶著這件紅斗篷。有好幾次非常缺錢,想把斗篷拿到鎮上的大當鋪當掉,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走不進去,每次都走到門口就折回來了。我想,當初媽媽把我從妓院門口帶回來的心情,大概也差不多吧。」

「差很多好不好?」

很難得的,格蘭德爾和班傑明齊聲吐槽她。

亞芮格格一笑,「不過呢,每次我放棄把斗篷當掉,情況就會忽然好轉。也許媽媽說的沒錯,這件斗篷真的會給我帶來好運呢!」

格蘭德爾翻了個白眼,「妳也太容易滿足了吧?都這個地步了還敢相信妳媽說的話?」

「也不是這樣說啦。我有時也會想,媽媽到底是推我入地獄的惡魔呢,還是從地獄門口把我拉回來的天使?後來我終於想通了,她是我媽,就是這樣。而且不管是把我賣掉還是救我回來,對她來說都是非常艱難的決定。」

她又停了下來,靜靜地看著格蘭德爾。在地道裏四處閃耀的詭異藍色光圈完全沒辦法污染她白裏帶粉紅的臉龐,以及清澈無比的翠綠眼眸。

格蘭德爾從來不曾看過如此純粹,不帶半點雜質的綠。

隨即他想到,亞芮之所以說起這個故事,是因為他問她了一個問題。

「你問我為什麼明知你是惡魔,還完全不怕你。其實我也搞不清楚,可能是我天生膽大,或是腦袋壞了。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早就知道,即使是普通人也可能變成惡魔,所以我並不覺得惡魔特別可怕。」

「……」

「而且,我想你一定常常必須做很多艱難的決定吧。」

格蘭德爾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說不出話來,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手不自覺地抬起來又放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他只希望亞芮沒看到他一路紅到脖子的臉。

「啊!」

不遠處傳來一聲低呼,巨大的狼人變回了人形。天亮了。

李奧在水裏奮力游著,手臂上結實的肌肉清晰可見。

肌肉……

從巨狼變回人類,身上當然不會有衣服。

「你這個噁心的暴露狂!給我滾遠一點!」

「少囉嗦,米蟲貴族!你根本就是嫉妒我身材好!」

來到魔境的第一天,就在惡魔子爵和雪狼王沒水準的爭執中拉開序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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