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妳知道他最後一句話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如果你早一天,不,早一個小時通知我去見他,我大概就知道了。她心想。

「他是說,希望妳一定要開拼布教室,實現妳的夢想。最後幾天他一直在談這事,說妳的開店計劃被他耽誤,他覺得很抱歉。」

杏榕心口劇痛,卻噗哧笑了出來。她笑得趴在桌上,眼淚都流出來了。

「妳也不用笑成這樣吧?」

「真的很好笑啊。整天一直唸我只會玩碎布的人,怎麼可能會抱歉啊!」

「妳……他可能只是心情不好,隨口亂講,不是真的這麼想。」

杏榕的頭越來越痛,控制力也變弱了。

「是嗎?我看是他死前神智不清胡說八道,你還真的相信哩!你知道他清醒的時候對我說過多少難聽的話嗎?」

剛開始只是半開玩笑的「幹嘛老愛玩碎布?」,然後口氣逐漸加重:「妳能不能多出去跟別人交際,不要老悶在家裏縫縫補補?又不是女傭!」隨著家豪的演藝事業走下坡,他的批評變成「反正妳就是個上不了枱面的黃臉婆啦,一點用都沒有!」

「……就因為他知道自己說的太過分了,所以才一直很愧疚啊。」

「真的愧疚的話,為什麼兩年來一通電話都沒有?傳個簡訊有很難嗎?真的抱歉為什麼要到死前五分鐘才找我?」

心裏有個聲音在吶喊:喂,妳真的是張杏榕嗎?妳不是只要講話稍微大聲一點就會立刻臉紅道歉的嗎?現在居然像個瘋婆子一樣大吼大叫?而且人家今天還幫妳這麼多忙……

但是她已經忍到極限了。

鴻鈞的嘴唇顫抖著,拼命深呼吸。看得出來他很想跟她狠狠大吵一架,卻又怕她傷勢加重,只好努力克制情緒。

「因為他說他沒臉見妳……」

「是不想給我機會罵他一頓吧!反正他眼睛一閉就撇得乾乾淨淨,爛攤子全丟給別人收就行了,是吧?『一定要開拼布教室』?講得可真輕鬆!什麼嘛,這到底算什麼!」

「妳是擔心錢的問題嗎?」

「你就只知道錢!因為我是窮人家的女兒,我就滿腦子只有錢是吧?反正你本來就看我不順眼,我開不開教室關你什麼事?不用再來假惺惺了!」

她完全失去控制,把氣出到旁邊的衣服堆上,抓到什麼就撕成碎片,包括那件幸運T恤。

「他根本不希罕這些東西,只有我還守著這堆垃圾等著他回來拿!我是白痴!我是大笨蛋!我這種笨女人,活該被男人拋棄!」

「喂,喂,別這樣……」

鴻鈞伸手搶救被她凌虐的衣服,拉扯之間,杏榕不小心摔到了地上。鴻鈞想扶她,卻被狠狠推開。

杏榕趴在地上,身邊堆滿衣服的碎片,頭很痛,腳也很痛。因為實在太痛,她放聲哭了出來。

她從來沒有哭得這麼慘過,就像要把心嘔出來一樣地哭著。

鴻鈞坐在她身邊,不知是嚇到了還是怎麼樣,他沒有出聲也沒有伸手碰她,只是任她哭泣。

好不容易,杏榕的眼淚停住了。她筋疲力盡,頭昏眼花,連呼吸都感到刺痛。鴻鈞默默地把她扶到床上,讓她靠牆坐好。

氣氛變得更凝重了,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時,廣播裏傳出電台節目主持人的聲音。

「現在為您播放一首好聽的歌,這是『光的翅膀』,由○○主唱,作詞作曲是當年被稱為樂壇超新星的林家豪。林家豪今天早上,很不幸地因為肝癌過世,享年……」

杏榕一怔,好久沒聽到這首歌了。

有一段時間,她只要一聽到這首歌的前奏就轉台,就算在商店裏聽到也一定立刻離開。但是這次她沒有關掉音響。

兩人默默地聽著這首熟悉的歌。

女歌手的聲音稍嫌單薄,但詞曲都是一流的。一傳進耳裏,就彷彿化成無形的氣流把人一路往上托,遨翔到另一個世界裏。

首歌第一次面世的時候,他們兩個就是唯二的聽眾。在這個時候跟這首歌重逢,更讓人百感交集。

當年家豪大學還沒畢業,就以《光的翅膀》在校內比賽上大受矚目,他在youtube上的自彈自唱影片,點閱率甚至破了當月的紀錄。

因為他才華洋溢,外表絕佳,跟電影明星有的拼,接下來的幾首單曲也風評很好,很快就成為創作型偶像。並且在服完兵役之後,以天價跟唱片公司簽約,正式出道,還被某天王欽點為御用詞曲作者,然後就完蛋了。

進入演藝圈後,家豪以極快的速度墜落,跟當初急速竄紅一樣。緋聞不斷,又三番兩次跟媒體衝突,然後又因為新歌評價不佳,開始藉酒澆愁,常常酒後鬧事上版面。

壓斷駱駝背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跟唱片公司發生糾紛,連打了一年半的官司,官司雖然和解,但超新星的光芒已經消磨殆盡。

媒體常以「小時了了」、「意志薄弱被演藝圈引誘」形容家豪。但他們到底了解家豪多少?

大家都知道,家豪的家世很好。卻沒有幾個人知道,因為家世太好,他父母不能離婚,只好天天大吵大鬧,還有好幾次差點動刀子。

即使家豪搬進宿舍,耳根還是沒辦法清靜。每次吵完架,父母就會輪流打電話向家豪數落對方的不是,一轟炸就是兩三個鐘頭。還有好幾次,他得急忙衝回家勸架,免得真的出人命。

每次鬧完以後,家豪就會整整一個晚上躲在宿舍屋頂,拼命灌啤酒,一句話也不肯說。然後杏榕跟鴻鈞就會坐在他兩邊,整晚陪他喝酒發呆。

這些事情只有三個人知道,現在只剩兩個了。

杏榕忽然覺得,幸好現在是鴻鈞跟她一起聽這首歌。雖然他們兩個合不來,至少他是這世上唯一跟她一樣關心家豪的人。搞不好他還比她更關心。

畢業之後,鴻鈞因為某些原因放棄留學去當兵,家豪念研究所又休學,兩人漸行漸遠。在「光的翅膀」登上銷售冠軍後,鴻鈞寄了張賀卡說他在銀行上班,歡迎家豪去找他聊天,但家豪一直沒去,他們從此斷了音訊。

沒想到在疏遠這麼多年之後,鴻鈞還願意陪家豪走最後一程,為他處理後事,還得強忍厭惡照顧他看不起的女人,外加被痛罵一頓,犧牲實在很大。

真的不該對他這麼兇的……

音樂停止後,兩人又沈默了一會。然後鴻鈞開口了。

「半年前我無意間遇到他,看他氣色很差硬拖他去檢查,驗出來是肝癌。我正要幫他辦住院手續,他居然逃跑了,到處都找不到人。直到上個禮拜,另一家醫院通知我,他的情況已經很危險了。他們找不到他的家屬,因為他口袋裏有我的名片才聯絡我。所以他大概本來打算自己一個人孤伶伶死在街上吧,妳也知道他那死個性,根本說不動他。」

沒錯,她很清楚。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有點神智不清了,差點認不出我是誰。我有提議找妳來,他堅決不肯。我怕他太激動,想等他稍微平靜一點再說,結果就耽誤了時機。現在想想,他心裏其實是想見妳的,所以才會一直談妳的事,是我判斷錯誤才害妳見不到他。」

杏榕沒回話,他繼續說。

「家豪那個人,的確是很任性很自我。他心情好的時候很體貼討人喜歡,心情不好就會把氣出在別人身上,偏偏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居多。但是他已經很努力把自己好的一面表現出來了,只是不太成功,希望妳不要恨他。不對,可以恨他,但是不要否定他的努力。」

不愧是死黨,無論何時都要幫他說話。

在這樣忠誠的友誼之前,杏榕忽然覺得自己非常渺小。

鴻鈞看著滿地的狼藉,又坐不住了。

「掃把跟畚斗在哪裏?」

「等一下,先不要把這些碎布掃掉,拿個袋子裝起來就好。拜託……」

由於喜歡作拼布的關係,她一直有收集碎布的習慣。家豪失蹤後這習慣中斷了很久,現在又復活了。

不管再怎麼破爛,這可是家豪的碎布啊!

等鴻鈞把碎布收集完成,她的眼睛已經快睜不開了。

「妳可以盡管睡沒關係,不過我每隔兩個小時就必須叫醒妳。」

杏榕含糊地應了一聲,就沈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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