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鴻鈞沒有任何改變,仍然冷著臉叫她起床,冷著臉弄早餐,冷著臉吃飯;杏榕幾乎以為昨天夜裏的事是她在作夢。

但是她很確定,不管腦袋傷得再重,她都絕對不會做這種夢。況且鴻鈞身上的酒味,嘴唇印在額上的觸感,現在仍然記憶猶新。

唯一的解釋,就是鴻鈞真的酒後亂性了。幸好他本性不壞,沒做出太過分的事。

她鼓起勇氣開口。

「那個……既然我沒有吐,腦震盪應該不嚴重,我想你就不用再花時間陪我了。你自己幾乎整晚沒睡,不是嗎?」

鴻鈞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聽到「你整晚沒睡」,他臉色也沒有一點變化。

杏榕越想越懷疑:難道真的是她作夢?

「我剛剛才想到,其實我有個朋友……女的朋友可以照顧我,所以就不麻煩你了。這兩天真的很感謝你,要是我早點找我朋友來就不用佔用你時間了,實在很不好意思。」

鴻鈞的反應仍然很正常──以他平常的標準而言。他迅速地收拾了餐具,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又說了一次「等告別式日期決定了再通知妳」就離開了。

杏榕打電話給一位欠她人情的同事,哀求她下班後幫她採買一些生活物品過來,對方推三阻四,說是要接小孩沒空,頂多在她回診的時候當一兩次司機。話才講一半電話就被主任接過去,劈頭一陣痛罵。

──怎麼可以臨時請假說走就走,連職務代理人都沒有!公務員可以公然翹班嗎?妳有沒有責任感?

公務員當然不可以公然翹班,頂多只能在上班時間聊天上網,自動把午休時間延長一個小時,順便接著喝下午茶。然後在離下班還有半個多小時的時候提前離開,回去相夫教子,剩下的工作就由唯一單身的杏榕概括承受。

杏榕掛上電話,覺得頭比摔下樓梯時更痛了。

在家豪官司失敗後,她開始準備公務員考試。訴訟花掉了兩人所有的積蓄,家豪又沒有工作,她需要一份穩定的收入來支撐他們的生活。

但是當她考上的時候,家豪已經不在了。

公務員確實收入穩定,福利也不錯,每天準時上下班,過得還算輕鬆。但是,每天一成不變的工作內容讓她疲倦不已。在空氣不流通,燈光比日光強的辦公室裏,同事們每天聊的不是別人的八卦就是影視新聞,也讓她煩不勝煩。更別提那些暗潮洶湧的人事鬥爭。

在區公所上班短短兩年,她的世界變得無比狹小,總覺得連心也變得越來越狹小,而且塞滿了有毒的東西。

無意間,看到鞋架旁的穿衣鏡裏映出自己的模樣:年紀明明還不老,穿著打扮卻已經出現歐巴桑的味道。寬鬆的套頭衫配累贅的長裙,及肩的頭髮胡亂紥起,顯得很沒精神。再加上她一臉憔悴,更是慘不忍睹。

她居然不知不覺間蒼老成這樣?

昨天那個狗仔對著她猛拍,過不了幾天,這副慘狀就會出現在小報上,然後她會變成下一個辦公室八卦的主角,從此每天都必須在那群人的異樣眼光中生活,光想到就不寒而慄。

這是什麼生活啊!

拿出她昨天畫的紙型,仔細把它畫完,沈重的心情放鬆了不少,手卻越來越癢。

她撐著拐杖把昨天剛製造的一大袋碎布拿出來,再挖出冬眠已久的工具,一樣一樣排好,然後打開筆電,重覆播放「海上鋼琴師」主題曲。這是她每次做拼布必備的準備儀式,一切就緒後就可以動工了。

把一件尚稱完整的淡藍色襯衫拆開做為表布,形狀大小類似的布片按照顏色分類,依序用貼布縫貼在表布上,再用刺繡裝飾……

縫完最後一針,把手上的線頭打結剪斷就大功告成了。頭又開始痛了,眼睛也痠痛不已,心中卻無比滿足,挨罵的委屈全都不見了。

她攤開自己的傑作,仔細欣賞著。那是一隻五彩的鳥,展翅飛向天空的圖案。周圍有些烏雲,但牠的前方是一片蔚藍。
重要的是,這幅布畫的每一個部分都帶著家豪的氣息跟他們的回憶。

太美了,美得讓她胸口刺痛。

拼布是母親留給她的禮物,從來不曾背叛她,傷害她,她卻為了家豪的三言兩語拋棄了拼布。如今家豪不在了,等在她前方的又是什麼呢?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餓得不得了,午餐時間早就過了。可是冰箱裏的剩菜昨天就拿來做鹹粥吃掉了,她又不能出門買補給,這下可麻煩了。

懷著一絲希望打開冰箱,找尋剩下的食物,發現裏面放滿了蔬菜水果和果醬。這時她才看到冰箱旁邊多了一個紙箱,裏面是麵條和罐頭,全是昨天鴻鈞趁她睡覺的時候買的。

紙箱裏還放著一隻手機,上面貼著一張紙條:「家豪的」。

那隻手機已經非常舊了,磨損得很嚴重,顯然摔過好幾次,天知道還能不能用。

打開手機,裏面只有一張照片,她的照片。

照片是家豪趁她忙著做兩人的枕頭套的時候偷拍的。她坐在縫紉機前,眼神專注,顯得非常明亮。嘴角淡淡的微笑,就像枕頭套上縫的糖果圖形一樣甜蜜。

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做拼布的時候是什麼模樣,說真的看起來挺賢慧的。

而且,非常幸福。

暖意在全身擴散,慢慢地集中在眼眶,化成熱淚流了出來。

杏榕靠在冰箱上,哭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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