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格

下班時間，鴻鈞走向他停在路邊的車，冷不妨身後有人叫他。

「鴻鈞！」

是杏榕，她似乎是一路跑過來的，頭髮凌亂，氣喘吁吁，臉頰通紅一片。

「你有空嗎？我有事要跟你說。」

「呃，我跟人有約耶。」

「幾分鐘就好，這事很重要。」

杏榕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似乎很緊張，講話也又快又急。

「我本來不想講的，可是想了一天一夜，決定還是非說不可。因為你是我重要的朋友，如果現在不講以後一定會後悔！」

「好好，妳說吧。」

她都講得這麼嚴重了，鴻鈞不聽也不行。

然而杏榕第一句話就讓他摸不著頭腦。

「你知道家豪為什麼會被告嗎？」

鴻鈞一頭霧水。他急著去赴約，她卻跑來講古？

杏榕不等他回應，繼續說：「他那陣子作曲不順利，唱片公司要求的風格他一直寫不出來，寫好的曲子又被退回，所以跟公司關係很差。這時就有人建議他偷偷幫別家公司寫曲，只要曲子紅了就可以打公司的臉，等合約期滿還可以直接跳槽。這當然違反合約，但他們說不會被人發現，所以家豪也心動了。他這人就是這樣，只要能讓他寫自己想寫的東西，其他事都不放在心上。」

「杏榕，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我那時聽到他們的計劃，覺得很不妙，很想阻止他。但是如果我開口，家豪一定又會說『演藝圈的事妳不懂，少說兩句』。我不想被他笑，而且演藝圈的事我是真的不懂，所以一句話也沒說。如果我那時拼命勸阻他，也許他就不會落到那種下場了。」

「那不是妳的錯。妳也知道，就算妳勸他，他還是不會聽的。」

「沒錯。但是我明知重要的人正在做錯事卻不阻止，這樣難道就是對的嗎？」

昨天聽見鴻鈞跟柯以琳的對話，讓她受到了一些打擊。

這真的是全班最熱心最可靠的羅鴻鈞嗎？如果兩人問心無愧地在一起，為什麼要怕別人看見？為什麼他要一臉心虛地把柯以琳趕回去？

一夜輾轉無眠，白天也魂不守舍，當她忽然想起之前家豪的例子，瞬間下定了決心。

她老是以為人都會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路，別人不干涉也沒關係，事實上根本不是這樣。就算不關自己的事，該說的話還是要說，這才是真正的關心。

她感謝鴻鈞，也信任他，所以不能放任他繼續偷偷摸摸下去。

「鴻鈞，雖然以前我們處不好，但現在你是我重要的朋友，看到你做錯事，我一定要阻止。拜託你，不要再跟柯小姐糾纏不清了！」

「以琳？喂，等等，妳是不是誤會什麼了……」

「很抱歉，我知道不該偷聽你們講話，可是幸好我聽到了，我才有辦法勸你。不管她是別人的老婆還是女朋友，總之見不得光的戀愛是不會幸福的。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現在回頭還來得及，你快點跟她了斷吧！」

鴻鈞啼笑皆非。

「杏榕，妳真的誤會了。我不是第三者，以琳還單身，不是任何人的老婆或女朋友，我也沒有跟她在一起。還沒有。」

「不要再裝了，我明明聽到你說你愛她！而且，『還沒有』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她是我的客戶，銀行員不能跟客戶在一起。如果是存款戶還好商量，貸款戶也有辦法解決，偏偏她是催收戶。我要是跟她交往，鐵定會被老闆宰掉。」

催收戶，指的就是向銀行借錢卻不還的人。說真的早就不算銀行的客戶，而是要追討債務的對象。

「她……倒帳？」

「其實錢不是她欠的，她只是做她未婚夫的保證人。她原本是個好客戶，常常來分行幫她未婚夫辦事，我跟她聊得很愉快，逢年過節也會彼此送禮。沒想到那個男人悔婚搞失蹤，債務全掉到她頭上，變成我得打電話催她繳錢，實在很尷尬，她還跟我說要自殺。欠款的人為了裝可憐總是什麼話都說得出來，但我相信她是認真的。」

就連杏榕都相信她是認真的。原本快要到手的幸福瞬間破滅，只留下醜惡的現實，真的會讓人活不下去。

「所以你就不跟她討債了？」

「怎麼可能？我也沒有那個權力。只能每天打電話陪她聊天安慰她，帶她去看醫生。她那時的工作被開除，我也在人力銀行幫她留意工作。」

「這個……你也做得太多了吧？」

真不愧是濫好人羅鴻鈞，連討債都全套服務。

「不然哩？為了討債把個好好的人逼死，對我對銀行都沒好處。她振作起來正常工作，我們才有錢拿。」

這樣聽起來又覺得心機好重，杏榕一臉不以為然。

鴻鈞無奈地說：「我向主管報告她的情況，把她的債務減免一部分，還延長期限免得逼太緊，也算對得起她了。」

「那她跟你是怎麼回事？」

「我本來只想拉她一把，就當作照顧朋友，沒想到她卻越來越依賴我。我覺得不太妙，想說她已經比較穩定了，就把她的案子轉給同事，她卻沒辦法接受，又開始自暴自棄。我去勸她，她卻哭著說我只是為了收錢才虛情假意欺騙她，等她陷下去了就一腳踢開，根本不關心她。」他苦笑，「妳也是這麼想，對吧？」

「我才沒有……」杏榕的臉在發燙。

「後來我認真反省，覺得自己真的做錯了。先贏得她的信任又把她拋下，也難怪她覺得被利用。所以我跟她約好，只要她保持生活規律，好好工作準時吃藥，我們就可以一直做朋友。等她把欠款還清之後，我們就正式交往。」

「什麼？」杏榕的眼珠差點掉出來，「你是在哄她，還是說真的？」

「當然是真的。這種話怎麼可以亂講？妳也太不相信我了吧？」

「這要怎麼相信？我只聽說有人用身體抵債，從來沒聽說討債的人以身相許的！」

「我本來是想跟她說，等欠款還清可以試著約會看看，但是這麼含糊的承諾感覺更沒誠意。仔細想想，我跟她本來就處得不錯，應該是緣分到了，那就乾脆接受吧。」

還真乾脆……杏榕哭笑不得。

「你昨天說你愛她，那是真的嗎？」

鴻鈞臉色變了一下。

「看她那麼脆弱，我沒有辦法放下她。這樣應該也算是愛吧。」

「這不是愛，是同情。」

「有差嗎？況且我年紀不小了，看到合適的對象當然要把握。」

「我也沒問你幾歲。你到底愛不愛她？」

「那個不重要！又不是在演愛情片！」

杏榕目瞪口呆，彷彿聽見全世界最離譜的話。「不重要？怎麼會不重要？」

鴻鈞氣惱地歎了口氣，「我知道對妳來說，愛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事，但我就是覺得沒什麼啊。我現在已經完全不挑了，只要有女孩願意要我，我就可以接受。」

「幹嘛講得活像自己沒人要一樣？你是社會菁英青年才俊，怎麼會沒有女孩要你？重點是你昨天還親口說你愛柯以琳，難道是在騙她？」

「話不是這樣講吧？都已經決定要在一起了，說幾句她愛聽的話有什麼不好？」

「她不是第一次問你，對吧？」

「呃……對啊。女孩子不是都很愛問男人愛不愛她？」

「不對，是因為你的態度讓她很不安，她才一問再問。也就是說，她知道你在騙她。」

鴻鈞呆了一下，不服氣地反駁，「既然她自願被騙，那又有什麼關係？至少我會照顧她，不像她前未婚夫那樣利用她拋棄她，這有什麼不好？」

杏榕深吸一口氣，「就因為她受過傷害，更應該跟一個真心愛她的人在一起。」

「這不是妳可以決定的。」

「那你就可以決定她的人生嗎？」

鴻鈞的臉繃得更緊了。

「抱歉，我快遲到了，再見。」

他上了車，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