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腐海無涯回頭是岸的娜烏希卡

 

然後後天和大後天,班長還是沒有來學校。

「家裡有事請了事假。」老師很官腔地輕輕帶過就開始上課。

可能跟爸爸去了夏威夷吧?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有點在意,但我還是繼續每天盡責地當剷雪工。

拿出手機把今日的留言拍下來之後,我挽起袖子,正預備要在密集的粉筆字海中間來個分開紅海的神蹟──

「消失了吧。」

我回頭一看,有個女學生站在我後面,臉上傷感的成熟表情跟可愛的嬌小外表很不相襯。如果這叫反差萌,眾多恐怖電影的鬼小孩角色應該也很萌。因為這個女生就那麼突然出現在我背後,我完全沒聽到腳步聲,臉色也實在,呃,有點蒼白。

雖然身穿校服,但左手腕和頭髮上綁著黑紗做的蝴蝶結,讓人不由自主聯想起喪服。

「對不起我還未聽說過這所學校的歷史,下次我會帶供品來拜拜。」

我誠心地雙手合什。

「拜拜也沒有用。」

「留戀人世也沒有用,妳還是趕快升天比較好。」

「……我有影子。」

女學生用「原來我在跟白痴交談」的絕望目光望著我。

「呼,害我剛剛還恐慌起來了。」我鬆一口氣,轉回去繼續擦黑板。

「你剛剛的反應就算是恐慌了嗎?算了……我問你,你班上有人消失了吧?」

「涼宮春日?」

「……是牧以明。她在你心目中還不及一個動畫人物重要嗎?」

她用更加絕望的目光望向我。不過班長只是請了事假,又不是憑空消失。

「老師有說清楚請假的原因嗎?你有去她家裡問過嗎?」

要這麼做的話,前題是我知道她家的地址。要知道她家的地址就要先向跟她熟悉的同學打聽,那直接拜託跟她相熟的同學過去不就好了。而且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

「我為什麼要那麼做?」

女學生深深地嘆了口氣。

「你看到那個留言了吧?『作出這種事情的人乾脆消失算了』。你的班長不是請假了,而是消失了。」

她走到我旁邊,伸出一根手指在粉筆字上畫過。

「就像你擦掉的字一樣,消失了。」

根據她的身高,我用斜下三十度角的目光,憐憫地望著她。

「同學,為何要放棄治療呢?」

女學生用力瞪了我一眼。

「跟我一起調查吧,牧以明同學的下落。你有責任把她找回來。」

她嘆了口氣,那傷感的表情彷彿在說「我怎麼要淪落到邀請這種笨蛋」似的。

「我是二班的沈言可,你決定了就來找我吧。」

她伸手撥了一下長及肩的柔軟頭髮,說完就急步離開了。

奇怪的女孩。

我繼續抹拭黑版。坦白說我確實對班長幾天沒來上課有點在意。不對,應該說是對那句「作出這種事情的人乾脆消失算了」的留言有點在意。

畢竟這句話帶著明顯的惡意,然後班長就沒來上課了,難怪會讓人有些奇怪的聯想。但是,這應該只是巧合吧。

就算是真的,班長「作出這種事情」所以被詛咒消失了,那到底是什麼事情啊?

把黑板和磁磚也清潔乾淨後,我忍不住掏出手機翻看照片。

那是我擦掉圖畫後一天,大家就像忍耐很久後終於等到廁所重開一樣……等等,一定是班長太那個的譬喻讓我印象太深刻。我只不過是想表達那天黑板的留言特別多。

那句帶惡意的留言就斜斜地寫在角落,並沒有好好地跟討論串排起隊來,也沒有畫上箭頭。「這種事情」是指在黑版上畫畫、擦掉圖畫、還是旁邊留言說的「找人埋伏偷怕」等等……都有可能,實在沒法確定。

那位沈言可又憑什麼說班長的事我有責任呢?我們又沒有多熟悉。才剛轉校進來的我根本就跟誰也不算相熟。

雖然這也是我有意維持的狀況。

我盯著照片中這句留言,總覺得好像忽略了什麼。於是我把局部放大,然後終於明白了。

是那個寫得很像阿拉伯數目字3的「了」字。

我見過、擦過好多次的。

急忙翻看過去每天拍的照片,果然每天都有相同字跡的留言。如果這是網路留言版全都是細明體就沒辦法辨認了,還好這是手寫的黑板。話說回來如果是網路留言板,我就可以按D來輕鬆刪除,不必每天體力勞動。

不過,我不討厭這種工作就是了。

這位將「了」字寫得像「3」的同學每天都很勤力地留言。例如:

 

【大概是某個剛轉學來的SB 昨天看到一個穿不同制服的人在拚】

【我也看到了~~】

 

第二句的「了」字就完全一樣,肯定是同一個人寫的。

說不定我是全校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

字寫得這麼圓,說不定會是個很可愛的少女?

說不定根本就是剛才那個沈言可寫的?積極鼓勵偵探調查通常就是凶手。

「嗯……」

回過神來的時候,我發覺自己已經在擦乾淨的黑板面前呆站了十分鐘之久。我到底在做什麼無意義的事啊……還是趕快回去吧。

明天就是週末,也許下週一班長就會如常地踩著明快的步伐君臨教室。

何必想太多呢。

 

週一,班長請假第四天的早上。我望著空置的桌椅,腦海裡自動浮現起那個上課時總是把腰挺得筆直的女孩身影。

畢竟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班長,我以為大家多少都會談論一下她請假的事。但是幾天下來,我從沒在其他同班同學口中聽他們提過「牧以明」這名字,留言板上也沒有人提起過。

嘖嘖,原來她人緣這麼差嗎,真可憐。

──是消失了。

那個叫沈言可的女孩這麼說過,想來實在令人不安。於是我隨手拉著走過旁邊的男同學問:

「有人知道班長哪裡去了嗎?」

「你沒聽老師講啊,就家裡有事請假了嘛。不跟你說了,我趕著去小賣部──」

「買到今天第一個咖哩麵包的人可以交換到校園偶像雎悅的簽名照片?今早已經有人留言說是假的囉。」

我已經習慣每早先繞到黑板去看一眼才回教室。

他大受打擊但仍未放棄,握起拳頭。

「那一定是為了排除競爭者才寫上的謠言!」

然後就衝出了教室。怎麼想本來的留言才更像謠言吧?黑板上本來就經常出現很多莫名其妙的情報。

總之,至少並不是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忘記了班長存在的狀況,我安心了。果然只是那個沈言可胡說。

 

打掃時間。

「跟我一起調查牧以明同學的下落吧。」

我垂下舉高太久而酸軟的手,回頭又看到那個總好像收到零分試卷一樣傷感的女學生。

「她沒有消失,只是請假了。」

「她消失了。」

「既然妳這麼肯定,為什麼不去報警呢?」

沈言可沉默了半晌,垂下眼瞼用手指捲了捲髮尾。

「如果一個人從某天開始就突然不再出現在學校,當你知道的時候他已經搬到很遠的地方,而且不知道為什麼對方完全無視所有書信和電郵,音訊全無。那不也是『消失了』的意思嗎?」

從大家的生活中消失的意思嗎……

答案終於呼之欲出。

為了躲避追債而遠走他鄉。原來如此,班長的人生真是坎坷。

「我不是在說牧以明!」

沈言可絕望地拍了一下額。

「算了,以為你會明白的我真是笨得可以。」

她再次嘆了口氣轉身離開。

我聳了聳肩繼續抹擦黑板,手卻在某句留言跳進視線裡時停住。

 

【樓上中肯 愛出風頭的人最討厭了】

 

又是寫得像「3」的「了」。自從班長請假之後,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再留言。

「樓上……」

我翻出手機照片。果然沒記錯,除了那天的咒詛之外,這個人的留言全部都是和應或回應別人的話,整齊地寫在下方。

 

【就算想炫耀畫功不也該獨佔大家的黑板 故意不留名等人找 沒人找到他會哭唷】

【樓上中肯 愛出風頭的人最討厭了】

 

仔細點看,被回應的留言都有統一的字跡。

即是說,這個人是追蹤著某個特定的對象來留言回應的囉?除了那天咒詛某人消失的那句話之外。

泰戈爾有一篇詩叫《紙船》,詩中的孩子將名字和住址寫在紙船上放出去,希望住在異地的人會知道他是誰。但黑板的留言剛好相反,就像寫滿字卻獨缺了名字的紙船。

我可以在這些留言中看到這個人想義無反顧地追隨某人的執念,卻不知道他是誰。

說不定我是全校第一個發現這件事的人?

「樓上」的字寫得這麼有力,說不定是個很固執的少女?

說不定根本就是剛才那個沈言可寫的?積極教唆偵探調查誰是自己的狂粉。

決定了,就把這個人稱為「留言板的跟蹤狂」,簡稱「留言狂」。

但這樣就表達不到他把「了」字寫得像「3」的特徵了,那就叫「留了狂」吧。我真是天才。

果然就算我想要調查,也不需要跟人合作。

還是獨自一人按著自己的步調和喜好來做事最好了。

我扭著濕毛巾,享受著獨自洗抹一片墨綠的安靜氣氛。掃完地板上像積雪般的粉末後,我拍了拍手望向辛勞工作的成果。

──做得還不錯嘛。

我急忙轉身,背後沒有半個人,只有風吹過樹木的沙沙聲音。

剛剛一瞬間,我真的以為雙手交叉像監工似的眼鏡女生就站在我背後。

只是我想多了吧。

 

【頭香 ^_^】

【頭香到底都埋伏在哪裡!】

【昨天還真的有人去搶咖哩麵包耶 哈哈一堆笨蛋】

【小賣部表示:計画通り】

【無聊 想吸引雎悅小姐注意也不是這樣】

【小悅悅 和我交往吧 ε٩(> <)۶з】

【別抱太大期望 那麼可愛一定是男孩子】

【哈哈樓上突破盲點了】

 

翌日一早,留了狂又留言了,還是回在同一個人的留言下面。

本日的留言接續昨天的話題,神秘的學校偶像「雎悅」。

只會在特定校內節目出現的神秘美少女,能歌善舞,很受歡迎。據說完全沒有人知道她到底來自哪個班級,神出鬼沒的幽靈學生。但是她會突然出現在歌唱比賽的名單上,或者在話劇社客串演出,每次都引起轟動。

簡直就像要達成特定條件才出現的攻略路線。但既然大家都說確實見過她,應該是真有其人吧。害我都開始期待起園遊會來了。

我再次停下腳步,望著黑板上一小片尚未被侵犯的處女地。

身為這面黑板的特派清潔員,總覺得自己不應該在親手擦乾淨的黑板上面跟著寫字,所以一直以來我都是只看不回。

不過細心一想,就算是負責清潔廁所的人也一樣需要使用廁所吧……不妙,那個譬喻怎麼居然苦纏著我不放,我的文青靈魂被污染了!

我遲疑了一下,雖然明知道再過幾小時我就會把所有留言都洗去,但看看左右沒有人,我還是拿起了粉筆。

回到教室後,就像回應我的不詳預感,班長的座位仍然是空的。

 

【有人知道三班的班長怎麼了嗎?】

【轉學】

【轉學+1】

【轉學+2】

【轉生~】

【穿越到古代去當宰相 開逆後宮】

【認真 存一百萬美金到我的瑞士帳戶我就告訴你 ( ′-`)y-~】

【校內禁止抽煙樓上自重】

 

曾經有一秒以為可以得到什麼有用情報的我是笨蛋。

「這麼做是沒有用的,跟我一起調查吧。」

充滿怨念的聲音從後面來,簡直就像背後靈。我快速地擦掉自己起頭的留言串,背對著沈言可重申我的決意。

「放棄吧,我不會跟妳合作。」

「你討厭我?」

「不,我只是不想被其他人誤會是蘿莉控。」

我回頭瞄了一眼她穿著高中校服的幼女體型。

她臉上一紅,雙手抱著自己肩膀。

「人、人家是考試最後半小時才寫得快的類型!」

雖然不明白她這個譬喻的意思,不過難得看到她有傷感之外的表情,蒼白的臉總算有點血色。

「這跟調查沒關係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跟妳的調查有什麼關係啊。」

她皺眉猶疑起來,看得出她正在為非常難以啟齒的事掙扎。這種苦惱的表情實在不適合出現在小孩子臉上。

啊,差點忘了她是高中生。

「你……有聽說過BL嗎?」

「就BOY LOVE吧?」

雖然對男生來說是異次元的東西,但我總算有所耳聞。

「那麼,你知道有位在同人界很出名的,叫『一人之上』嗎?」

「不知道,不過聽起來是攻的角色?」

「……那是同人畫家的筆名。」

光是筆名就能惹人作出髒髒的聯想,真不簡單。我由衷地感到佩服。

「你回家去google吧。我本來……答應了她不說出來的。」

她說完就想轉身離開,但我立即掏出手機。

「在這裡也可以google啊。」

「不要!」

她吃驚地撲過來但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搜尋結果讓手機上滿屏都是令人臉紅耳赤的圖片。不過可能因為都是男生,我實在沒太大感覺。

單純以藝術感來看,圖畫得很美麗。構圖巧妙,連背景都畫得很精細。我馬上就明白了。

「上星期在黑板上畫圖的就是這位『一人之上』?」

「你居然在學校……趕快關掉啊!要是被其他人看到怎麼辦!」

不知道為什麼,沈言可尷尬地雙手掩臉,兩頰微紅。如果被其他人看到,覺得尷尬的應該是我吧。

「然後妳不是要告訴我這位『一人之上』就是牧以明吧?」

「我沒有說,是你猜的。但是如果你對其他人亂說的話,後果自負!」

看起來就是優等生的班長竟是色情同人誌畫家,的確很令人意外。

不過每個人都會有不為人知的一面。她為什麼要冒著被人認出畫風的風險,在黑板上畫畫?這才真的奇怪。

而且,如果她真的因此被詛咒消失,那又怎麼會變成我的責任啊?

莫非她覺得叫我擦黑板太辛苦了,內疚起來,就畫出一幅驚世鉅作佔著板面,沒人敢留言的話,我就可以休息一下?

但是,是她暗示我應該把畫擦掉的啊,總覺得說不過去。

難道她就是那種傳說中的什麼……

「唉,真是個傲嬌。」

「連、連妳也在夏威夷學過讀心術?」

「我在說你啊。」

沈言可無奈地雙手交疊胸前。

「你明明就很在意吧。怎麼就是不肯跟我一起調查清楚,把牧以明找回來?」

「既然妳們是早就認識的朋友,我可以理解妳為何在意她一直請假。但妳為何執意要和我一起調查呢?」

「你搞錯了,我跟牧以明不算是朋友。只是……只是在某些場合碰過面而已。」

同人誌活動這幾個字有那麼難發音嗎。

「我在意的是……這塊黑板。」

「欸?」

「一年之前,有人在這塊黑板上寫下『要是某人從此消失就好了』的氣話。結果第二天……那個某人就消失了,再也沒有回來。」

沈言可難受地輕輕掐著胸口。

「寫下那句話的人……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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