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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幹嘛要得救啊,根本是活著惹人嫌嘛!我乾脆一開始就死了算了!」病床上的雅萍緊抓著面紙,聲淚俱下地啜泣著。

「……」景維帶著深深的熊貓眼,表情呆滯地看著母親。

幾天以前,每當媽媽口中冒出這句話,他還會不住口地勸慰她;但是,這已經是雅萍第一千次這樣抱怨了。

自殺獲救後,雅萍的精神非常不穩定,一點小刺激就會讓她非常激動,有時就算沒事她也會莫名其妙發作。只要幾分鐘沒看到克賢,就會不斷吵著要他來;但是等克賢來了,要是講話稍微不合她意,馬上又大發雷霆把他趕出去:「你滾!我這輩子再也不要看到你!」

附帶說明一點,她的「這輩子」通常只維持五到十分鐘。

常常,她會忽然無法遏止地想見兒子;這時候,不管是三更半夜,或是上課中,景維都得在三分鐘內準備就緒,馬不停蹄衝到醫院去。

要是她想見的人在二十分鐘內見不到,她馬上就會認為「我已經惹人嫌了」。

這次引起她懷疑人生價值的導火線,是下午原本克賢正在陪她談天,忽然間護士通知有一個病人病情忽然惡化,克賢草草跟她道別就衝出去了。

雅萍這下是一發不可收拾,足足哭鬧了三四個鐘頭,每隔十分鐘就要景維去打電話找他爸爸。問題是,手術中電話哪接得通啊?

「什麼手術,他一定是去找那個女人了!他……他根本巴不得離我越遠越好……」

「不會的啦,我問過護士,爸真的是去開刀了。」

「他不是要休假陪我嗎?還開什麼刀!」

「媽,那是爸的病人啊,萬一出了什麼差錯,爸要負責的耶。」

「那我的死活他就不管了是不是?既然這樣為什麼要救活我啊,直接讓我死不就好了……嗚嗚……」雅萍哭得滿臉通紅,眼淚好像永遠流不完似地。

景維疲憊不堪地說:「媽,爸不在還有我啊,你何必……」

「你還敢說!我跟你爸離婚以後,你來看過我幾次?」

「我……我要考試……」心中慚愧不已,他知道這只是一半的理由。

高三學生連週末週日都要上輔導課跟自習,下了課累得像狗一樣,如果還得到媽媽那裏,去聽她永無止盡的埋怨和悲歎,景維絕對撐不住的。

「反正你也一樣!早晚等你交了女朋友就不要媽了!」

懷著滿腹愧疚,柔聲說:「好了啦,我這不就來陪你了嗎?我們去外面散步好不好?今天星星很漂亮耶。」

「出去幹什麼?去給人笑我這個被人拋棄的醜老太婆嗎?」

「不會啦……」誰有那閒功夫笑你啊?

媽媽既不老也不醜。雖然沒有楊黛民漂亮,笑起來也是風姿綽約;偏偏她就是不肯笑。她也不是孤苦無依的老太婆,事實上她有一棟大房子,還有爸爸給她的大筆贍養費。當然不是說人只要有錢就萬事ok,但是只要她願意,她絕對可以過得比這世上很多人都愜意。

然而她卻執意要讓自己成為世上最淒慘可憐的人,對自己擁有的優渥環境跟外面滿天美麗的星光視而不見。

不由得想起了另一個人。那個人總是處處碰壁,飽受誤解,幾乎從來沒有順利過;但是他還是勇敢地微笑著,不但努力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幫助朋友也是全心全意。

就因如此,才更讓人心疼。

想要緊緊地抱住他,幫他擋住一切風風雨雨。

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有見到立帆了。

他現在在哪裏?過得好不好呢?

有沒有好好去上學?千萬別被那群損友拖去做壞事啊。

立帆……

「景維!」媽媽的聲音將他喚回現實:「我跟你講話有沒有聽到?不耐煩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連忙消毒:「媽叫我有什麼事?」

「還會有什麼事?再去找你爸,用拖的也要把他拖來!」

景維拖著疲憊的身體出了病房,茫然坐在椅子上。

──從此你們一家三口就可以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嗎?

問得好啊,立帆。

父母離婚雖然是半年內的事,在那之前已經吵了三四年了。

連自己高中聯考的前夕,他們還在吵。

就算真的復合……

──如果你爸真的喜歡那女人,你硬把他們拆散的話,你爸不是也很可憐嗎?

忘了是哪一天,看見爸爸跟黛民在閒聊。爸爸笑著,他的眼睛在笑,嘴巴在笑,好像連他的頭髮也在笑。景維已經好久沒有看見爸爸這麼開心了。

黛民看著爸爸,雙眼含情脈脈。

那就是愛嗎?他不知道。只知道,要是立帆也這樣子看他,他一定開心死了。

他為了母親而責怪父親,但是自己又真的關心母親了嗎?

這陣子,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把立帆弄到手,根本把媽媽給忘了。

等出了事,就在那兒跳腳大罵爸爸,這……這算什麼呀!

景維看著自己的左手。

那天在計程車上,立帆第一次主動伸手觸碰他。

他的手心好溫暖。

那時候,覺得兩個人的心,好像真的開始靠近了。

然而卻……

想起那天他逐漸遠去的身影,心口猛然揪緊。好痛。

他還有什麼資格說他比Janet喜歡立帆?至少Janet就絕對不會說他是不良少年!

心情太激動,想也不想就把蠢話出口了。

好不容易逐漸化解他的戒心,開始贏得他的信任,甚至肯向自己訴苦,可是卻……

為什麼,他會這樣傷害立帆呢?

左手空空如也。曾經讓他緊緊握在這掌中,有些冰冷卻又溫暖無比的手,已經不在了。

可愛的背影頭也不回地遠去。

心口好像被挖了個大洞,洞裏只有冷風颼颼地吹著。 景維咬住了下唇。像念咒一樣,不住默念著唯一能讓他安心的咒語。

立帆……

立帆……

……

好冷。真的好冷。

猛地站了起來,拿起了公共電話。

「喂?」是胡先生那讓人一聽就不舒服的聲音。

「伯伯您好,我姓劉,是立帆的同學,請問他在嗎?」

電話的另一端沈默了二秒,然後忽然爆出了一句三字經,接著就掛斷了。

景維氣得渾身發抖:這可是我這輩子講電話最有禮貌的一次欸!那是什麼態度啊!

再撥過去:「喂老頭!我找你們家姚立帆犯法啦?你他媽兇個屁啊!」

「你還敢打來?都是你把他帶壞的!不准你再接近他!」

什麼叫「我把他帶壞」──

「我爽啦怎樣!姚立帆咧?叫他聽電話!」

「……他死啦!」喀地一聲,電話又掛了。

景維緊握著話筒,差點把自己滿口牙齒咬斷。

是誰說「姓胡的只是囉嗦一點,還不算太壞」的呀?他媽的簡直爛透了!

拔腿沒命地朝手術室奔去,剛好手術已經結束,克賢和黛民連手術衣都還沒脫,站在門口跟護士講話。

「景維,什麼事啊?」

景維氣都還沒喘過來,冷冷地說:「我有事要出去,你去照顧媽。」

「你要去哪?」

「你管我!媽吵著找你一晚上了,你還不快去!」

克賢有些為難:「這……」

黛民毫不客氣地幫他開口:「不好意思哦,病人還在危險期,主治醫生不能離開的。」

「我管你去死!病人重要還是媽重要啊?」

「那你呢?約會重要還是媽媽重要?要是病人出了什麼差錯,誰要去幫你爸挨告?你還是你媽?」

景維一時語塞。

黛民臉上又浮現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不過勒,必要的話,我代替去看著病人也是可以啦,畢竟我是共同主治嘛。」

景維警戒地看著她:「你想怎樣?」

「沒怎樣。只要你現在跟你爸說一句話。」

「說什麼話?」

「來,你跟著我念哦:『爸,對不起,我太沒禮貌了。』」

景維氣得臉色發青:「妳……」

「你講不講?不講就別想去約會。」

算了,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

「……爸,對不起──」

「大聲點!還有,抬頭看著你爸的臉說!你爸爸是地板啊?」

這跟他在公園裏做的事不是一樣的嗎?現世報啊!!!

「爸!對不起!我太沒禮貌了!」夠大聲了吧?

克賢的臉色十分尷尬,想到自己的兒子居然得靠別人教訓,實在是無地自容。

「『拜託您去照顧媽媽,辛苦您了。』」黛民繼續念著。

景維忍著氣照念了。

黛民嫣然一笑:「好吧,勉強算你合格。克賢,你去吧,病人就交給我了。」

克賢苦笑一聲:「去照顧你媽當然是沒問題,但是你到底要去哪裏啊?」

「我很快就回來。」只丟下這句話,景維衝出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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