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月考過後的第一個中午,老師問我成績。當她知道我每科都在六十分上下起浮的時候,撇撇嘴說道:「考這種成績,你以後是打算怎麼辦啊?」

我從小對讀書就不甚在行,雖然看了很多課外書,但是一翻開課本,就會頓時掉進異次元世界裏。書上每個字我都看得懂,但那些字一連起來就全成了符咒跟密碼,化成一團白霧塞滿我的腦袋。就連老師上課跟考試,用的也是只有好學生才懂的暗號,我就好像矇著眼在迷宮裏亂轉,成績之爛自是不在話下。

這也是我哥哥姐姐都念昂貴的私立初中,每天下課還要上補習班,我卻只要跟隨縣立國中的鈴聲的原因。連著二次月考成績都不理想,母親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妹妹起步比較慢嘛,沒關係。」

很多同學都羨慕我不用擔心考不好要挨打,我本來也覺得自己運氣很好,但是日子久了,在母親強顏歡笑的寬容裏,不免感覺到不被期待的孤獨。

我們學校到了二年級就會實行能力分班,前段班是每班的一到十名組成,聯考目標是高中跟明星五專;中段班是集合目標在五專跟高職的學生,至於後段班,美其名為「就業班」,卻完全沒有任何就業輔導或職能訓練,就是由你玩三年,畢業後就隨人顧性命了。

對老師的質問,我也只能聳肩以對:「大概就去念後段班吧。」

「你以為後段班是這麼容易念的嗎?」

我疑惑地看著她,念後段班有什麼難的,不是都不用讀書嗎?

「你跟我來。」

我跟著她,來到二年級後段班的教室。平常我們一年級在路上或是樓梯上遇到後段班的學長學姐,總是低著頭快步閃開,根本不敢多望他們一眼。因為他們看起來都很兇的樣子,萬一亂瞄惹到他們就慘了。現在因為有老師在旁邊,我終於稍微有點膽子,偷偷地觀察這排教室。

午休時間本來就比較吵,但這幾間教室卻是吵到天翻地覆,讓人無法想像的亂。最奇怪的是,明明是女生班,裏面卻有男生在跟女生追來追去。走廊上,一群人圍成一團,中間是兩個人在對罵。

「你哮掰啥小?」

「像咧哮掰?幹你娘嘰掰啦!」

「你肖查某啦!」

「你三八嘰啦!」

總之全是一連串跟生殖器有關的動詞跟形容詞,活像兩支故障的擴音器在響。她們看到老師過來,只是短暫地閉上嘴,目送我們離去,等老師稍遠了一點,馬上又是連珠炮似地「啥小」、「幹」。

我那時看到她們兇神惡煞的模樣,早就渾身發軟,躲在老師身邊,低著頭快步走過去,生怕她們注意到我。但是現在回想起來,越想越奇怪,這種辭不達意,只是同樣字眼不斷重複的爭吵,到底有什麼效果啊?

再往前走一段,只見二男一女正在洗手臺邊玩潑水遊戲。二個男生不斷把水往女生身上潑,女生則是誇張尖叫,一面假意地閃躲,實際上卻是相當享受。她的白襯衫全濕透了,變成透明的貼在身上,已經開始發育的身材一覽無遺,淡紅的乳頭若隱若現,看得我臉紅心跳,而那三個人卻沒有一點不自在的表現。

老師一路都沒開口,等我們下了樓梯,她瞄了我一眼:「怎麼樣,很熱鬧吧?這還是看得到的地方,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還有更精采的呢!」

「‧‧‧‧」

「你想一想剛才那些人。你玩遊戲有她們瘋嗎?你有她們那樣放得開嗎?你罵髒話有她們溜嗎?要是不行,我勸你還是好好讀書,想辦法擠進升學班的好。」

「升學班比較好嗎?」

「升學班是地獄。」

「啊?」地獄你還叫我去?

「但是你只要會讀書,就可以在那個地獄活下去;在後段班,像你這副德性,不到兩天就會被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我不由自主地回頭往樓上那團喧囂望了一眼,打了個寒顫。老師說的沒錯,我這人只要別人講話稍微大聲一點,腿就軟了,明明有理也會被嚇成沒理,要我跟這群「鱸鰻」相處兩年,真的是生不如死。

「可是我真的很不會念書啊。」

「你覺得自己不會念,當然就不會了。那是你有沒有心去做的問題!」

就這樣,我的地獄修行開始了。

每天中午不再是中國結時間,成了抽查功課。我每天要做十五題數學習題,老師就拿教師專用的解答本對答案。問題是她只會核對答案,根本不懂理論,沒辦法替我講解,所以做錯的題目我得自己去找數學老師問到會為止。

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大酷刑。我向來最怕跟老師打交道,每次面對老師總是手心冒汗,雙腿直抖,要是老師稍有一點不耐的表示,我一定會當場心臟麻痺,一整天才能恢復。但是,要是我不把問題弄清楚,又寫錯第二遍的話,馬上就會被姑婆芋批得狗血淋頭(每當我自認對她已經免疫的時候,她總是能推陳出新發明新的罵人用語,真是位精益求精的老師)。經過審慎的評估,我認為她的毒舌比數學老師的白眼恐怖,所以還是三不五時硬著頭皮去向數學老師討教。

起初數學老師的確是被我弄得很毛,但是她不久就被我鍥而不舍的毅力和認真聽講的純真眼神打動,教得越來越起勁。甚至上課時還會不時問一句:「楊黛民,懂不懂?」反而讓我受寵若驚,窘得答不出話來。

除了數學習題,童軍老師還會抽背我的國文注釋。說來離譜,國文竟是我讀得最痛苦的一科。數學雖複雜,只要記住了規則,多少可以應用,國文卻是除了死背之外別無他法。不但動不動出現一堆見都沒見過的古字,就連平常很熟悉的之乎者也都有一堆變化,一下是受詞,一下是助詞,一下又變倒裝語,往往這一句搞懂了,到下一句換個用法又糊塗了。從小到大看的一堆世界名著、翻譯小說,在這場合全派不上用場。

其中最麻煩的是注釋,每課都有三十幾個,每個都得背得爛熟,錯一個字都不行。那些注釋不但寫得又臭又長,用字拗口難念,意義更是模棱兩可,一個不小心就會背錯。往往我拿著筆,一次又一次地默寫,寫到月明星稀,全家都睡了,手指早已僵硬放不開筆,卻還是出錯,只好對著課本痛哭。

奇怪的是,跟我距離最遠的英語,竟成了最沒負擔的一科。我們完全捨棄課本,我的任務就是每個禮拜學會一首木匠兄妹的歌,還要弄清楚歌詞的所有意思。老師借我錄音帶,外加一本歌詞翻譯本,我只要能不配音樂,用我那五音不全的破鑼嗓完整地唱完歌就算過關,至於文法、時態變化那些的一概不管。為了記歌詞,我動不動就得翻字典,當然也是得常常去打擾英語老師。不過因為我太喜歡這些歌,一點也不覺辛苦。不久我發覺我是全班最早認識carpenter(木匠)跟yesterday(昨天)這幾個字的人,更是覺得英語有趣極了。

總結說來,從第二次月考到期末考間這一個多月,其實是相當痛苦的。老師真該多讀點心理學,她本可以把升學班的好處講得天花亂墜,讓我迫不及待地拼死拼活擠進去;但她卻告訴我,這一切的努力只是為了從無法忍受的地獄提昇到勉強可以生存下去的地獄,這種作法實在無法鼓舞我的士氣。

我之所以強打精神努力學習,與其說是為了發奮圖強,不如說是為了逃避她的毒言毒語和講不完的恐怖故事;例如:她的甲同學國中畢業就去工廠作女工,不滿十八歲就嫁人,天天被老公毒打,結果帶著小孩自殺;還有她的乙同學因為沒有好學歷找不到穩定的工作,湊了點錢跟人合夥又被倒,欠了一屁股債,落得全家半夜逃亡,etc.,族繁不及備載。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kille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