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有沒有參加過文藝營呢?我前年參加過一次大型的文藝營,學員有好幾百個人,講師的陣容也非常壯觀,全都是文壇大老,講題聽起來也都非常嚴肅,只是內容卻是不著邊際。好一點的,就是講得一板一眼,跟大學上課沒兩樣,糟一點 的,例如某位地位崇高的大師,講起話來居然是前半句跟後半句完全連不起來,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麼,讓人深深懷疑他腦袋裏是不是有條水溝。

 


去年我參加了另一個「搶救文壇新秀再作戰」文藝營,這個文藝營規模小,講師年輕〈因為都跟我差不多大,所以覺得他們很年輕〉,作風也比較活潑,非常適合學生和我這樣的少女寫手〈噁〉。正因為風格活潑,營隊的象徵人物是「火影忍者」的李洛克,開訓時也是用小李和阿凱老師的橋段當開場白。

 
不幸的是,這裏就讓我有點難以接受了。


這段故事是這樣:李洛克由於天資的限制,沒有辦法學會土遁火遁分身等各種幻術,他只好勤於鍛鍊拳腳等體術,希望能成為優秀的忍者。但是日子久了,聽多了同伴的嘲笑,加上三不五時被天才寧次打敗,他的挫折感越來越強,哭著問阿凱老師說:「我這樣真的能變強嗎?要是我永遠沒辦法成功怎麼辦?」阿凱老師斬釘截鐵地回了他一句話:「不相信自己的人,沒有認真做事的資格。」於是小李受了老師的激勵,更加積極努力,不惜接受各種嚴酷的鍛鍊,甚至還學會了最危險的「裏蓮華」,跟我愛羅大戰一場,雖然戰敗卻贏來了滿場感動的淚水。


主持的許榮哲老師和張耀仁老師引用這段熱血故事,用意原本是要激勵有志寫作的青年努力向上,沒想到另一位講師李崇健老師〈或是甘耀明老師,我真的不記得了〉的意見卻不一樣:「這種鍛鍊很殘忍欸,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呢?憂鬱症就是這麼來的,實在太想不開了‧‧ 」老實說,這正是我的心聲。


不知從何時開始,「海賊王」或「火影忍者」之類的熱血漫畫對我產生了反效果。看的時候是很爽,啊啊,勇往直前不畏堅難,多麼帥氣啊!書一放下卻覺得一股寒氣直往上竄。魯夫、香吉士、索隆當然可以勇往直前,他們有本事嘛!遇到再強的敵人都有辦法把他打倒,就算被打成重傷,睡個兩三天再大吃一頓馬上就活蹦亂跳了。那麼那些沒本事的人呢?沒本事的人勇往直前的結果,就是被克洛克達爾吸成人乾,好一點的就變成廢人一輩子癱在床上。鳴人也許學藝不精,但他有九尾撐腰絕對死不了;佐助天賦異稟,小櫻一身怪力;在故事裏這些人才是主角,他們的冒險故事才有一提的價值。至於小李,他拼死努力的結果是被我愛羅打成重傷,差點殘廢。即便後來恢復健康,他也只是場邊的候補球員,永遠不能上場當貝克漢。 這種狀況下,人要拿什麼來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又改變得了什麼?


講得更難聽點,萬一他真被我愛羅打死或是全身癱瘓,難不成阿凱老師要給他償命嗎?這一切究竟何苦?


總之,夢幻的熱血故事,沒辦法說服我。


話說回來,我去參加文藝營本來就不是為了說服自己什麼。主要是為了增廣見聞接受更多刺激,免得天天關在家裏越來越封閉,不知天下之大。經過「小說的八百萬種死法」的當頭棒喝,或是「 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的世界文學大家介紹, 我可以說,這次文藝營完全符合我的需求。


但是,小李的疑慮正是我心中的最大的恐懼:要是永遠不能成功怎麼辦?要是再怎麼努力都沒用怎麼辦?


仔細回想,我似乎是聽恐怖故事長大的。一段又一段不小心念錯科系選錯工作,導致終身落魄潦倒的驚悚往事〈或該叫做「寶貴教訓」?〉,天天在我耳邊迴響。我很小就記下了兩大鐵則:一、一旦走錯路你就完了,二、做事一定要留好退路,不可以不顧一切往前衝,否則後果參照第一條。而我法律念一念跑去混銀行,混了幾年又跑來寫小說,很明顯地就違反了第二條。


有空的時候〈幾乎是每天〉,我會問我自己:勇氣跟莽撞的差別在哪裏?恒心毅力會不會變成一意孤行?我會不會把所有的歲月資本都丟到無底洞裏,最後自己一無所有?當初之所以辭職寫作,是因為我相信我可以走出一條路來。我對自己有太多的期待,說真的欲望也很多。說過很多遍了,我想要一棟大房子,愛撿多少流浪狗都行;我要趁爸媽還不算太老時送他們去歐洲玩,至少要把廚房整修好,老媽念了好幾年了‧‧總之一句話,我想要成為強者,想要把無所不在的挫敗感趕走。我認為我可以藉寫作達到目標,但要是我錯了呢? 也許我的本事只夠當一個吃不飽餓不死的三流小作者,一輩子窩在家裏當米蟲?


我無法忍受這種事。 我更害怕變成一個不肯承認自己不行,只會一路往下鑽,越陷越深卻不懂回頭是岸的傻瓜。現實中我真的認識這樣一個人,每次看著他出醜總覺得悲哀到極點,我死也不想像他一樣。


平常的時候就這德性,不順利的時候當然更糟糕。我最心愛的鬼鏡,似乎一出世就麻煩不斷。先是貼文的時候格式弄錯被警告,然後我又白痴把廣告貼錯地方,接下來是結局引起爭議,讓我開始懷疑我根本是個大笨蛋。在這種時候,我就開始我的拿手絕活:找小編哭訴。總之只要遇到一點小麻煩,我就會在MSN上拼命靠夭:結局很爛怎麼辦?故事不合理怎麼辦?要是賣不出去怎麼辦?然後小編就得卯起來安慰我:乖喔乖喔,沒關係,不要想太多‧‧ 


然後呢? 


然後聿書館就停業了,鬼鏡成了關門作品之一。 


在這同時我的言情小說工作也停止了,因為我實在搞不懂「浪漫」的定義。 


到了一月份,我收到「黑人」和「空氣與相簿」的銷售報表,一個字:慘。 


那陣子我腦子裏只剩疑惑,整整墮落了兩個月,雖然好不容易開了新稿,還是越寫越心虛:這種爛東西會有人看嗎?會不會又被編輯電?總之整天就在想這些有的沒的,再不然就拼命看同人文逃避現實。後來我加入第二屆文藝營當工作人員,一來就是因為上次很愉快,二來我再這樣下去腦袋會爬帶〈雖然已經差不多了〉。 


這次的開訓用的是「一個屋簷下」,小梅遭到性侵那段。全家都認為不要告對方比較好,只有達也堅決要告,為了讓小梅克服陰影重新振作。我原本也不是很喜歡這裏的達也,「我是大哥,不服的人就出去」,這是哪一國的話?真那麼有理的話為什麼要拿身分壓人?本來不太了解這段跟文藝營有什麼關係,然後榮哲老師說明第二次文藝營的主旨:「遇到挫折不能逃避,要勇於面對克服它」。  


接下來幾位導師分享了他們遇過的挫折。榮哲老師在研究所畢業前夕對自己的未來產生疑問,開始到處上才藝課,一切從零開始;李儀婷老師更精彩,從小不斷被父親否定,還被強迫念不喜歡的科系,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重新報考,卻在考試當天發現男友劈腿邊哭邊考試,之後考研究所卻又數次落榜;跟我同樣出身法律人的高翊峰老師,也是常被父親叼念,文學獎的獎金還被吞掉,出書也沒著落,整整一年沒工作靠女友接濟,卻還是繼續寫作。聽完這些話,我忽然覺得胸口積壓的毒素慢慢融化了。 


仔細想想我自己的處境:家裏無條件供我吃住,老爸早就懶得念我了,媽媽一直支持我寫作,親戚也常鼓勵我,沒有人笑我為什麼法律念好好的要來寫作,正是最適合著手實現夢想的環境,那我到底在龜毛什麼呢?難不成是在煩惱命太好嗎? 


文藝營還請了九把刀來談自己的創作歷程,他之前也是出書銷售奇慘,出版社都不太甩他,他還是不停地寫,一個月出一本〈太神了=口=〉,就這樣寫了好幾年。老實說九把刀並不是我最喜歡的作者,但就憑這點,我打從心裏佩服他。 


不過呢,像我這種超懦弱又鐵齒的人,當然不可能就這麼簡單心服口服的。於是我找了個時間私下問翊峰老師,在他失業那一年裏,事事都不順利的時候,他是怎麼確定自己沒有走錯路?


翊峰老師的回答很乾脆:「我不能確定。」 


我想起當年準備辭職的時候,曾經在日記裏引用了「finding Nemo」裏的一段。當Marlin跟Dory卡在鯨魚舌頭上動彈不得的時候,Dory叫他放手,「事情會好轉的」。


Marlin回她一句:「要是沒好轉怎麼辦?你怎麼能確定不會發生更糟的事?」


Dory想了一下:「我不確定。」 


是啊,當然沒辦法確定,真是笨問題。世界上原本就沒有任何人,任何方法可以擔保自己選擇的道路是對的。當人處在關鍵時刻,不是前進就是後退的時候, 能依靠的是什麼?只有勇氣和希望。 


我當初就是抱著「一咬牙往鯨魚嘴裏跳」的心情辭職的,現在卻退回去吊在鯨魚舌頭上呼天搶地,實在很搞笑。情況其實很簡單:怕死的話就趕快放棄,放棄不了就不要亂想,寫就是了。


這次的文藝營辦得很熱鬧,雖然有人認為最後的「五十萬小說讀書會」不甚成功,但是,我看到學員們在台上熱力四射地演出米蘭昆德拉、馬奎斯、卡爾維諾、卡夫卡,那些打死我也想不出該怎麼編成戲劇的作品;原本只看九把刀的年輕讀者們熱情洋溢地討論純文學討論到三更半夜,而原本有些輕視九把刀的學員也認同了他的努力,這一切都是意義深遠。 


至於我自己,經過了二屆,終於聽到最需要聽的一句話。阿凱老師說的沒錯,不相信自己的人,沒有認真做事的資格──不然還能怎麼辦呢?


這回我會記住這句話。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killer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