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哲鳴照例送她回到宿舍向她道別。看著他溫柔的笑容,她心中忽然湧出強烈的愧疚,又想起游碧珍那句「二手貨」,更是加倍難受。於是她決定要證明自己的心意。

「哲鳴。」

「啥事?」

她一咬牙,說出這輩子最大膽的一句話。「我們還沒接吻過。」本來打算在情人節那天獻吻的,結果自然是什麼都沒有。

哲鳴一怔,傻笑著:「是沒錯啦,我有想過,就怕妳還沒準備好‧‧」

話沒說完,她忽然撲上去想給他一記熱吻,偏偏不幸撲得太用力失了準頭,造成兩人嘴唇跟牙齒相撞,真的有點痛。

儀箴很想哭:居然連一點小事都做不好!

哲鳴按著唇,哭笑不得地說:「呃,這沒什麼,只要多練習就好了。啊,妳袋子掉了。」彎下腰幫她撿起紙袋,有樣東西滑了出來。儀箴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撿起了那張照片。

「這什麼?妳幹嘛照一堆大頭兵‧‧哦。」話說到這裏就沒了下文,他明白了。

儀箴覺得渾身發冷。

他淡淡一笑,「跟妳學弟要來的?」

「嗯‧‧」她想解釋,不是因為愧疚才吻他。可是講這種話對得起良心嗎?

哲鳴把照片遞給她,「這麼重要的東西,妳要收好啊。」

「對不起‧‧」

「沒什麼好道歉的,只是張照片嘛,做個紀念也好。」他笑了笑,跨上機車。「我走了,掰掰。」

儀箴望著他離去,心中百味雜陳。

她為這張照片愧疚了一個晚上,還做出烏龍獻吻的蠢事,但哲鳴卻一臉不在意,讓她覺得自己真是虧到了。

這傢伙到底是心胸太寬大還是沒神經?

當晚她盯著照片,輾轉難眠。也許今天哲鳴覺得一張照片沒什麼,但是明天呢?後天呢?他的包容心能撐多久?

就算哲鳴真的度量大到能撐船,她也受不了愧疚的折磨。

當初選擇跟哲鳴在一起,不就是為了擺脫其光的陰影嗎?為什麼心裏的障壁到現在還跨不過去?

難道真的像黃漢則說的,「因為沒有好好地道別,所以怎麼也沒辦法死心」?

既然這樣,就去好好地道別一下吧!

接下來幾天,她展開了「尋根兼道別之旅」,從初識的二二八公園開始,把所有留有她跟其光回憶的地方重遊一遍,靜下心來緬懷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無論是好是壞。然後她在心裏默默地對這些回憶告別,告訴自己她不能再天天靠回憶過日子。現在她必須要敞開心胸,好好地接受哲鳴。

清單上的最後一個地點,是其光以前很愛去的紅茶店。那裏原本明亮通風,整天播放節奏強烈吵鬧的搖滾樂,還有一群學生在裏面大聲喧嘩。現在卻已經改成燈光美氣氛佳的咖啡店,只聽得到恩雅的空靈歌聲和情人的喁喁細語,當年的光景半分也沒留下。

當這個地點也劃上代表完成的黑線時,儀箴覺得疲憊不堪,卻又感到一陣淡淡的滿足,認為自己做得很對。

好了,這樣應該就夠了。從此她可以重新做人,不再為過去的夢魘困擾。

走出咖啡店,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打算撥個電話約哲鳴吃晚餐,慶祝她的重生。

聽著手機裏的撥號聲,眼睛不自覺地瞄到路旁摩托車上的一對情侶。女孩跳下車,從男友手上接過包包,在他臉上輕輕一吻,依依不捨地走入騎樓。

儀箴注視了這常見的甜蜜畫面二秒,又把注意力轉回手機。然而當她無意間和那正準備戴上安全帽離開的男孩四目交接時,她忽然覺得腦門被閃電劈了一記。男孩也瞪大了眼,楞在原地。

「喂,儀箴?什麼事?」哲鳴的聲音從耳機中傳出,但她聽而不聞。

機車上的男孩,雖然沒有一頭雜亂的紅髮,也沒有刺人的銳利目光,但他仍是如假包換的謝其光本人。

兩人就這樣無言互望著,彷彿身旁的世界已被拋到九霄雲外。哲鳴喂了幾聲沒得到回應,掛斷了手機,儀箴也沒注意。

其光真的變了不少,比以前更黑更結實,原本那股桀騖不馴的鋒芒收了起來,多了幾分成熟幹練。跟他比起來,就連大四的學長們都顯得太過青澀。

最後其光打破了沈默,快步走向她,愉快地說:「嗨,好久不見。」

「‧‧是啊。」儀箴發現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像鴨叫。

「最近怎麼樣?應該在讀大學吧?哪一家?」

「徐州路那家。」

其光有些疑惑:「徐州路有什麼學校?」

「台大法學院。」

「哦,」他恍然大悟:「不愧是北一女畢業的,就是這麼會念書。」

這話不是儀箴想聽的:「那你呢?你在做什麼?」

「我在一家小貿易公司裏做業務員,剛剛那個就是我老闆的女兒。」下巴往剛才那女孩離開的方向一點:「然後我晚上念夜校。哦,對了,這是我的名片。」

儀箴接過那薄薄的名片,紙張的觸感提醒她,眼前的一切都是現實。但是,感覺卻是無比地錯亂。

曾經那樣狂熱地愛過,那樣撕心裂肺地分別;現在偶然重逢,居然是兩人站在路上寒暄些無聊廢話?當年的愛跟恨,好像全是夢幻一場。

「呃,那我現在得去客戶那邊了。有空再聯絡吧?」

「好。」

儀箴茫然地看著他發動摩托車上路,忽然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拔腿往他離開的方向追過去,無視人行道上的重重障礙,雙眼只顧盯著那台機車。

不行,不能就這樣分別。她還有話沒跟他說呢!

但是人腳畢竟追不上兩輪,很快地他就消失在轉角。儀箴心中苦澀,慢下腳步垂頭喪氣地往前走。走過轉角,赫然發現其光把車停在人行道上,一臉驚異地看著她。

「妳在幹嘛?為什麼要追我?」

她頓時紅了雙眼,擠出全身的力氣,說出她忍了許久的一句話:「我沒有洩漏你的秘密。你信不信?」

本以為他會大吃一驚,沒想到他臉色絲毫不變,而且立刻回答,沒有半分猶豫。

「信。」

儀箴反而被嚇到了:「你相信?真的?」

他微微聳肩:「那個時候,我想來想去的確只有妳有嫌疑。但是我告訴自己,只要妳親口告訴我不是妳做的,我就一定要相信。只是,」他苦笑一聲:「妳一直到今天才告訴我。」

儀箴頓時失去了全身的力氣,顧不得路人的目光,雙膝一軟蹲了下來,整個臉埋進臂彎裏。

其光彎下身來勸她:「儀箴,儀箴,別這樣。」

儀箴仍是沒有抬頭,聲音顯得很悶:「我‧‧弄壞了你的鋼筆,所以才不敢跟你說話‧‧」

其光長歎了一聲:「原來是這樣,還真是亂啊。」

「‧‧‧‧」

「是蕙茗搞的鬼,對不對?」

儀箴點了點頭。直到現在,聽到蕙茗的名字仍會讓她痛苦到無法忍受,說不出話來。

其光輕嘖一聲:「我早該想到。偏偏那時候太笨,一直到當兵的時候才覺得怪怪地。」

「你沒再跟她聯絡?」

「沒有。從那以後我一看到綠制服就很不舒服,漸漸跟她疏遠了。」

看來蕙茗策劃這場陰謀,果真是一點好處也沒撈到。儀箴真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她說,你根本不想跟我在一起,打算一畢業就甩了我,所以我一抓狂就‧‧」想到自己寄給他的那堆毒言毒語,她恨不得鑽進地洞裏。

「哼哼,她在我面前講的話才更精彩哩。」其光冷冷地說:「最毒婦人心就是指她這種人吧?」

「對不起。」儀箴低聲說。

他搖頭:「這不能全怪妳。老實說,我的確說過一畢業就要分手,因為我那時覺得我們一定不會有結果。可是後來我就改變主意了。把鋼筆交給妳的時候,我心裏還在想,以後打工的錢也可以讓妳保管,做我們未來的基金。」聽到儀箴的嗚咽聲,他連忙拍她肩膀:「冷靜點,我不是故意講這話讓妳哭的。別哭,好不好?」

哄了半天,終於把雙眼赤紅的儀箴扶了起來。

儀箴望著那張朝思暮想的臉龐,心中思潮洶湧,完全無法控制。偏偏手機很不識相地響起,是哲鳴。

「妳剛剛找我什麼事?怎麼都沒聲音?」

她從來沒想過,跟哲鳴講電話會變得如此困難。在其光的注視下,她覺得自己正一點點地崩解,卻還得裝出平常的語調。

「我沒找你,可能是不小心按到。」

「這樣啊?妳在哭嗎?聲音怎麼怪怪的?」

「沒有,只是有點鼻塞。我現在要去圖書館,不方便講話,晚上再打給你。掰。」

放下電話,她幾乎不敢面對其光的眼睛。

「男朋友?」他的態度倒是很輕鬆。

「嗯。」

「你們感情好像很好?」

儀箴實在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只能想出一句:「他對我很好。」

其光沈默了半晌:「那很好。」

接下來又是一陣沈默無聲,儀箴渾身不自在,只得趕快接話:「你女朋友很可愛,你們應該也感情不錯吧?」

然而其光的回答卻讓她大吃一驚:「我沒有女朋友。」

「可是,剛剛那個女孩,她親你‧‧」

「她是我老板兼房東的女兒,跟我很熟,那只是她的習慣。」

「呃‧‧」親臉只是習慣?

其光補充:「因為我媽跟那個東西離婚,我們就搬出來跟美琴的父母租房子,然後就認識了。我退伍以後她爸爸還給我工作做,又鼓勵我繼續讀書,所以我就去念夜校了。」

其光向來稱他繼父為「那個東西」,聽到這話,儀箴竟感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安心感,因為她熟悉的謝其光又回來了。只是,他跟那個美琴一家還真是和樂融融啊。

就算現在還不是女朋友,想必也快了吧。

她知道她應該要祝福他,只是在眼前這種狀況下實在很難。

「看來她們家人對你很好,你要好好珍惜。」

「我說了,她只是朋友。」

儀箴衝口說出:「誰都看得出來她喜歡你啊!」

「那跟我無關。」

「什麼‧‧」

「啊,對了。改天找妳男朋友出來,三個人一起吃個飯吧?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也該找個機會聚聚,敍敍舊。」

「好啊。」儀箴嘴裏應著,心裏卻苦澀地想:在那種狀況下,還能敍什麼舊?

「那就再聯絡了。妳有我名片對不對?下次見了。」一揚手,他再度跨上機車離去。

仍舊是謝其光式的道別法,說走就走,絕不拖泥帶水。

儀箴握著那張名片,只能以苦笑表現她滿心的酸楚。

下次?真的還會有下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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