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曾看過一篇對考夫曼的訪問〈原出處已經找不到了‧‧T_T〉,訪問者問道:「或許你骨子裏仍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只是你不自覺而已?」這時考夫曼考慮了一下回答:「或許是吧。」這時我心想:老大,不要「或許」了,你明明就是!考夫曼的電影向來以怪誕著稱,用種種異想天開的情節演出人世的荒謬和虛無,幾乎可以讓人邊看戲邊感覺到創作者在苦笑〈冷笑〉,這點讓我充分聯想到馮內果;而他的另一個特色也跟馮內果很像,總會在某個特定的關鍵點,他會把他的譏諷和憤世嫉俗暫時丟開,回歸溫情主義;在剎那間,人性的光輝再度抬頭,給主角繼續支持下去的力量。例如變腦中美心的改變,蘭花賊中的兄弟最後對話,而王牌冤家更不用說,本身就是愛情片,愛的力量最偉大。當然,也有人解釋成考夫曼對好萊塢通俗口味的妥協。因為他的劇本太另類,為了避免觀眾過於排斥,總得加點人性光明面的東西騙騙觀眾的眼淚。雖說以他的另類程度,這麼點溫情可能不太夠用,但是對我還真的給他有效。變腦這裏雖然覺得突兀,當美心向拉蒂表白時也小小感動了幾秒;看蘭花賊時更是哭得唏里嘩啦;至於王牌冤家,實不相瞞,敝人連看到影評重述情節時都會眼睛發酸。

然而溫情過後,好不容易回復意識的馬可維奇,腦子馬上又被一群怪老人占據,奎格則躲在小女孩的腦裏繼續窺伺美心,這些段落卻又讓人感到背脊發涼。搞了半天才發現,原來本片是驚悚片,大家都被騙了‧‧但是,能說編劇大人亂來嗎?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啊。變化多端,禍福難測,有時是喜劇,有時是荒謬劇,有時卻又變成讓人魂飛魄散的夢魘,這才叫做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有誰能說考夫曼不該這樣寫?

總之,在看考夫曼電影的時候,必須要有一個體認,他的電影充滿了天馬行空,再怎麼荒誕離譜的情節都可能發生。然而他又會在觀眾眼花繚亂的時候,把大家狠狠地摔在地上,再看一次所謂的「現實」。他把許多原本不搭調的元素全配在一起,卻產生驚人的協調感。總之,他的電影就是無法歸類,無法預測,觀眾只能一路被他耍著玩。

「蘭花賊」是在電視上看到的。對於立志以寫作為業,偏偏連吃退稿單,惶惶終日的我而言,這部電影簡直就是天下掉下來的知音。大致上,全片是由一個飽受靈感枯竭、中年危機折磨的創作者,滿腹沒完沒了的碎碎念構成的。一開始就是「變腦」的拍片現場,再度看到穿女裝的馬可維奇叔叔,真像是他鄉遇故知,註定了我會愛上本片。

而編劇查理考夫曼〈沒錯,正是大神本人,由長得跟他一點都不像的尼可拉斯鳥籠飾演〉,則一臉憂鬱地站在旁邊,還不時被工作人員趕來趕去,完全沒人知道他就是被譽為天才的編劇大人。他腦中不斷自言自語:「沒人需要我,沒人認得我,我一點用都沒有,我又禿又醜又肥, 我永遠追不到女朋友,我根本不該在這裏‧‧」我敢說,沒這樣想過的成年人,真的很少,很少。尤其是查理身負天才編劇之名,每個人都對他寄予厚望,只有自己知道他現在正面臨嚴重的信心危機,感情失敗、身材走樣、又兼江郎才盡,加上不善與人交際,社交生活完全是零,日子過得有如一灘爛泥。〈我發誓,這裏不是在說我自己〉。他爭取到了新工作,把女作家蘇珊歐蓮的作品「蘭花賊」改編成劇本。明明心虛得不得了,全身冷汗直流,他還是畫下大餅:「不灑狗血,不靠曲折離奇的劇情,純粹用電影表現蘭花的美」。製片以為他打算寫出像「變腦」一樣驚世駭俗的創新劇本,就答應了,根本不曉得他腦中此時正是一片空白。〈岔個題,直到這裏我才發現,「美麗佳人歐蘭朵」女主角蒂妲雲斯頓的現代造型真是給她美呆了,完全不像古裝那麼奇怪。〉

這下問題大條了:拍蘭花的紀錄片是沒問題,但是蘭花可以當電影的主角嗎?請注意,他不是要寫書中主角蘭花賊約翰勞許的生平,而是蘭花本身。任何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查理偏要明知不可而為之,搞得自己整天抓耳撓腮,頭痛得半死,原已瀕臨破裂的自信更是碎成細沙。其實,他大可直接寫一個眾家好漢為了爭奪名貴蘭花各出奇招的故事,這不是很省事嗎?只要寫得夠精彩,再配上幾個大牌,電影鐵定大賣,就像鳥籠兄的新作「國家寶藏」一樣,但查理就是不肯。為什麼他要這樣自虐?因為對他而言,書中稀有的鬼蘭,就代表了他一生所追求的理想:揚棄好萊塢只注重感官刺激的俚俗商業作風,表現純粹無瑕的美。不只是查理,許許多多的藝術家,為的就是要達到這種最高境界,所以才會不顧家人反對,無視外界的嘲笑,長年忍受貧困,拒絕妥協,拒絕放棄,孤獨地走在創作之路上。所以,「明知不可而為之」,原本就是藝術家的基本性格,也難怪查理要去做這種不怕死的事。

然而,理想是很崇高,現實仍是殘酷的:他寫不出來。查理坐在打字機前寫了又撕,撕了又寫,什麼奇奇怪怪的點子都試過,甚至還扯到史前時代去,還是榨不出一個字。然後他就開始整天坐在打字機前胡思亂想,再不然就出去鬼混,美其名是換環境思考,說穿了是逃避現實兼看美眉。他把歐蓮的原著讀了一遍又一遍,拼命想找到靈感,硬擠出一堆點子卻沒半點用,越找越慌亂,面對製片和經紀人關愛的眼神,越來越心虛,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真是慘絕人寰啊!

這樣已經夠慘了,糟的是家裏還有個超級刺激人的傢伙。查理的雙胞胎弟弟唐納,此刻正賴在他家裏白吃白住。唐納長年游手好閒,做事總是半調子,講話不會看臉色,專門在查理最煩惱的時候講些沒神經的話,簡直就是個年過四十卻還沒長大的禿頭孩子,不難想見查理對這個寶貝弟弟有什麼觀感。

最要命的是,唐納一時興起,居然宣布他也要當編劇。他跑去上了十天的編劇速成班,就開始努力寫起來了。內容不外乎飛車追逐、連續殺人、火辣床戲、變態狂等等,總之就是把好萊塢暢銷公式拿來拼拼湊湊,毫無創意可言,正是查理最不屑的東西。然而唐納的劇本卻大受歡迎,經紀人讚不絕口,還對查理說:「你們家有兩個天才耶!」唐納從此成了萬人迷,在社交派對上無往不利,身邊美女成群。查理絞盡腦汁,飽受煎熬卻毫無進展,還得眼巴巴看著另一個長得跟他一模一樣的傢伙,憑著粗製濫造的東西左右逢源,心中的鬱悶可想而知。所以他酸溜溜地說:「我們身上帶著同樣的DNA,這是多麼孤寂的事啊!」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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