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格

幾年前，我盯著電視上的「翻滾吧！男孩」，為小小運動員的天真可愛莞爾，也為了導演邊跟拍邊吐槽自己哥哥而失笑。在那同時，卻又感到背後一股淡淡的寒意。這樣一心一意投入一件事的時光，能維持多久呢？

果然，老教練出場了，指著有些褪色的照片介紹阿信教練的隊友，「這個現在在健身房，這個在賣雞排，這個在坐牢。」照片裏拿著獎狀，笑得一臉驕傲的孩子們，不但走散，還走岔了。阿信教練也說：「那是唯一一次完美的回憶。」

我想，這也就是為何「翻滾吧！阿信」這樣一部強調青春熱血的電影，會一直籠罩在哀傷的氛圍中。即便在後半段加入陳漢典誇張的搞笑，還是很哀傷。

青春，原本就是一不小心就會碎掉的東西。

一直很喜歡它的開頭：黑暗的體育館，潔白的光束照耀在單槓上有如聖壇，運動員也是一臉莊嚴虔敬。抓住單槓，轉速越來越快，腎上腺素也在無聲中飆高，忽然間鏘的一聲，累積已久的緊張感瞬間爆發，驚天動地。

從這裏就可以看到喵導對影像的強大掌控力，一聲不吭就可以傳達很多東西。

小阿信偷跑進體育館，跟幻想中的歌仔戲演員一起跳彈簧墊，配樂輕柔又天真，述說著純潔到讓人不敢去碰觸，生怕把它弄髒的童年夢想。

母親左一句「練體操要不要錢」，右一句「金牌又不能吃」，乍看之下很庸俗很殺風景，但是不能忘記，兒童的純真夢想往往是建立在成人的血汗之上。所以阿信的憤怒其實有點無理，不想放棄體操不想守著破水果攤，真的得靠自己力爭到底。自己的夢想只能自己守護，母親沒有義務要拍拍他肩膀，說一些「我永遠支持你」之類的好聽話。

喵導找帥哥演自己崇拜的偶像固然可以理解，但是前後用了兩個可愛的小男生演自己就真的有點自肥了。小小賢還有點古靈精怪，會跟哥哥鬥嘴，到了青春期完全進入傻弟弟模式。李冠毅把小賢對阿信的仰慕之情表現得非常自然，讓我開始期待這孩子的未來。

用體操動作打架的畫面堪稱經典，卻讓人非常想問阿信：苦練了這麼多年，是為了做這種事嗎？

我很慶幸我去看了第二遍，上次的注意力全放在漂亮的打鬥畫面上，忽略了後面更經典的場景：騎車過涵洞，火車在身後轟隆飛駛，窗口流出來的燈光像彩色的飛箭。前方的人原本狠勁十足的雙眼忽然變得空洞陰暗，彷彿心已經不在。偷偷溜進深夜的體育館，盡情翻滾跳躍，這時又配上當年第一次進來時的配樂，讓人感傷得幾乎要落淚。最後阿信重重躺在彈簧墊上，臉上滿是憤怒挫折與不甘，彷彿可以聽到他胸口的吶喊。終於回到家，看到母親為了家計，累到在桌邊睡著，無法消氣卻又無法恨到底，只好默默撿起地上的水果籃再回去睡覺。前後大約五分鐘，沒有一句對白，心中卻是百感交集千言萬語。

光是這一段，我就很想給喵導跟彭于晏各按一百個讚。太精彩了。

從宣傳開始以來，媒體的重點向來放在彭的肌肉上，還有一家以下流出名的媒體著眼他的下半身。雖說為了搏版面不得不然，重要的焦點卻不幸被模糊掉了。彭在這裏的水準，足夠打死一票跟他同輩，甚至比他早出道的演員。這可說是今年以來最大的驚喜。

等到菜脯開始吸毒，由於柯宇綸神乎其技的表現，把觀眾的注意吸走，這是沒辦法的事。當流川楓技壓全場的時候，櫻木花道受點委屈也是難免。（是說彭現在的髮型還真有點像櫻木哩）

導演用了一個很有趣的意象，啤酒瓶跟紹興酒瓶，來對照阿信跟菜脯這群閒著沒事幹的死小孩，和真正有組織有武力黑幫的差別。其實陳漢典剛出場我還頗驚豔，他的眼神和氣勢清楚表現出木瓜的陰狠和勢力遠在阿信之上，讓人替阿信揑把冷汗，真的惹到大尾了。但是後來木瓜又形象破功，比起搞笑，荒謬跟突兀的感覺更加強烈，有點遺憾。

話說回來，真正的大尾不會在擋泥板上貼工藤靜香吧？也許工藤靜香跟阿信那台追夢人，正暗示著木瓜跟阿信其實是同樣等級的笨蛋（啊，少男情懷總是詩……）。不過我還是為陳漢典一掬同情之淚，祝他早日滿到漫出來。

當阿信被599批評人生沒意義的時候，我真怕他會回答「恁爸只知道義氣」，幸好他說的是「那妳天天接電話有意義嗎？」，這話卻讓我想得更多。接電話有沒有意義？沒有手機的年代，一大群人必須靠電話秘書溝通，當然有意義。賣水果這種看似乏味無聊沒前途的工作，對於辛苦撫養兩個兒子的寡母非常有意義。甚至連打架鬼混也有某種有如麻藥的意義，它給了苦悶的孩子們發洩的出口。問題在於，這些東西到底能不能真正滿足當事人的需求。阿信想要的不是打架，所以他動怒了，599想要的不是接電話，所以她也怒了。

菜脯跟阿信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阿信知道自己要什麼，只是因為不能去追求才憤怒。菜脯同樣憤怒，但他只想逃避家庭的紛爭，卻不知道該追求什麼。所以阿信腦中一直有條小小的救命索拉著他，菜脯卻是隨波逐流，糊里糊塗拿到毒品就用，結果一路沈淪到底。麵攤那段實在諷刺，一邊在青春純愛，另一廂卻是毒癮纏身，尊嚴人格全失。

阿信把妹還蠻搞笑的。先語氣冷淡讓人家氣悶，過幾秒再打去嘻皮笑臉，好個心機男。但是有心機沒有腦還是無用。找人家約會，背景音樂卻是「一場遊戲一場夢」，這樣對嗎？另外我實在很好奇，他音樂到底怎麼播的？帶了錄音機還是他的追夢人真的會唱歌？好神奇的歐都拜啊……

還有我要忠告各位男性同胞，在女孩子窗外大呼小叫真的不是把妹的好辦法。萬一讓女生覺得尷尬丟臉就完蛋了。阿信只是被冷處理，換了別人可能會被潑水丟東西。

接下來就看流川楓，不是，柯宇綸大顯身手了。原本只是個愛嗆聲愛把妹的單純小子，現在卻是走火入魔萬劫不復，連帶著把阿信拖下水。我個人非常受不了那種在別人焦頭爛額的時候還拼命追問「你到底怎麼了，說啊說啊說啊」的人，幸好阿信一句話解除了我的怨念，「人攏死了是袂要我講啥？」真是痛快啊。

菜脯之前還勸阿信回體操隊，完全沒想到一旦阿信回去，他自己就少了好友跟打架的幫手，可見他真的很了解也很關心阿信。但是到了台北，純真的友情變成可怕的執念，他幾乎是不顧一切想綁住阿信，用爬的拿便當，用手抓飯吃，瘋狂行徑讓人毛骨悚然。看他靠在牆上不斷重覆，「我都是為了你，都是為了你」，感覺就像阿信一樣欲哭無淚。話說得好聽，骨子裏到底是為了誰啊？

雖然阿信不離不棄，也不計較菜脯之前的出賣，但他沒辦法把菜脯拉起來，只會被菜脯一路往下拖，這樣的友情註定不能善終。導演最後讓菜脯又變回那個真心為阿信著想的好友，也許只是想為殘酷的現實做一點修飾吧。

不過菜脯遺書後面的ps還是讓我又噗哧笑出來……

很多人批評後面重新練體操的部分太少，我兩次都沒這種感覺。練體操能演什麼？不斷跑步不斷跳馬？如果是棒球隊還可以拗一堆情節，例如美女經理爭風吃醋，心懷恨意的新教練痛整隊員，或是前任隊友投效別隊回來報仇，體操大概就只能坐在瀑布下修行了。

看第二次才注意到，當阿信問599還有沒有在游泳，599臉部抽搐嘴唇顫抖，拼命忍著不哭的表情非常傳神。就為了這個高難度臉部動作，林辰晞應該得到她份內的掌聲。
不過後面的剪接真的有點亂，阿信平安出院的事好歹也交代一下，不要忽然就跳出來跟媽媽吵架。還有那雙鞋，隱約可以是猜到是媽媽做的，但畢竟是母愛的重要象徵，就不能再多說明一下嗎？

再讚歎一下喵導的家庭戲，氣氛太好了，尤其是塞田雞腿那邊XD。要把自己的家務事呈現給大眾看，本身就是很大的挑戰，要如何做到不濫情又不會太平淡，想必他也花了很多腦筋。

看到最後的比賽我有個發現：教練本尊好像也有上場耶！花絮裏他穿著白底紅條的夾克，還秀名牌說他是日本隊教練木村拓哉。影片裏就看到彭身後有人穿一樣的夾克和一樣的名牌，可惜沒拍到臉。是說一場比賽有威爾史密斯還有木村拓哉也實在太神奇了。

之前還有人批評「阿信」沒有經典台詞，但是難道每部電影都非得來幾句格言式的名句嗎？要說有趣好玩的對白，「阿信」並不缺，然而整部片子力道最強的地方，往往都是沒有對白的場景：開頭、體育館、火車、海產店暗殺，醫院痛哭，完全不需要多話。還有當阿信找不到599，靠在牆上沈思，背後一大片白牆是代表他的孤獨，還是緊張的心情逐漸沈澱？眾人各自表述。

幾年前某位小姐發片的時候，唱片公司打出「最努力的藝人」口號，引來一陣罵聲：「努力是天經地義的吧？有什麼好說嘴的？」但是這回彭于晏的努力卻得到一致稱讚，為什麼？因為那是「超乎想像的努力」，就像喵導說的「彭于晏瘋了」。他的台語也一樣，雖然很多對白講國語造成效果不佳，但跟體操動作一樣，他能講就講，而且講得不錯，有時甚至還會台灣國語，實在揪感心。所以他就算有些許缺點，我還是不忍心批評他。本以為柯宇綸很會講台語，看了喵導的訪談才知道原來他也不太行，還真的聽不出來，了不起。

「阿信」最神的一點是，它的戲裏戲外一樣精彩，甚至戲外更精彩。一對奇妙的兄弟，一群奇妙的演員，創造出讓人跌破眼鏡的成果。這應該是今年夏天最燦爛的一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