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格

多年之後重讀《大亨小傳》，讓我再次體會，某些作者的敘述是有詭計的。就像我看了《紅玫瑰與白玫瑰》的前兩段，真的以為佟振保是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一樣。費滋傑羅洗鍊優美的文字也一度耍了我，讓我以為書中真的有一個勇於追求夢想，純潔又深情的蓋次璧，忽略了在閱讀過程中內心深處不斷響起的那句「WTF？」

當年齡漸長，開始面對心中的疑問之後，才明白整部小說真正打動我的是尼克卡拉威，至於蓋次璧……呵呵呵。

我們先來看看尼克是什麼樣的人。他父親給他的教誨是：「在批評別人之前，先想一想，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好命的。」(大意)所以尼克看待別人的態度是，「就算你這人很爛很不上道，我還是會原諒你，因為你本來就不如我。」這種一半寬容一半苛刻的人生觀，讓他永遠跟別人保持距離冷眼旁觀，絕不輕易認可他人。

正因他是這種個性，一旦真的出現一個人，言行舉止跟他已經熟悉的上流階層不一樣，處處打破他的預期，他就會被徹底收服。

說到這個蓋次璧呢，首先尼克對他的第一印象就很好，覺得他的笑容很討喜，再加上他們都上過戰場，感覺更親切。不止一次，尼克看破蓋次璧的吹牛，也對他的俗氣和暴發戶品味很不屑，但是每當他發現蓋次璧的吹牛有一半是真的，他總是立刻就刮目相看，天真地相信另一半也是真的。尤其蓋次璧一擲重金只為找回失去的戀情，更讓他感動得一塌糊塗。他以前認識的人，都是外表光鮮，內心腐敗，全都令人失望，因為蓋次璧跟他們不同，所以尼克相信蓋次壁不會讓他失望。

老實說，我認為這只是尼克跟蓋次璧認識的期間不夠長，再來往久一點，蓋次璧一定會讓他大大失望的。

當然，比起狗眼看人低的湯姆，還有翻臉無情的黛西，蓋次璧的確真誠多了。但是他的真誠真的有那麼偉大嗎？他的愛情美麗嗎？他的執著純潔嗎？

且看他愛上黛西的原因：黛西的家非常華麗(WTF？)，黛西還有很多追求者讓她身價百倍(WTF？)，他自己原本沒資格接近黛西卻靠著軍服登堂入室，還讓黛西以身相許，讓他感動得不能自己(WTF？)。換句話說，如果是個沒有別人追求的窮女孩獻身給他，就一文錢也不值了，是吧？

W、T、F！

基本上他的觀念就是：金錢=美麗=高貴=夢想=愛情=浪漫。當然有這種想法的人很多，況且夢想跟虛榮的差別本來就很小。只是當一個人被這種觀念徹底支配的時候，就表示他不管被上流社會的人糟蹋成什麼慘狀，都是活該自找。

退一萬步來說，愛情本來就不合邏輯，因為愚蠢的原因展開的愛情，只要好好維護，也有可能變成美麗的愛情，可惜他沒那個本事。

他結交尼克，試圖跟黛西重逢的種種手法固然用心，偶爾笨拙得可愛，但是他真正見到黛西之後的表現簡直荒腔走板。那個年代，外遇是可做不可說的事情，女性外遇離婚更是驚天動地的大罪，本來就該把皮繃緊一點，小三就要有小三的自覺。反正錢多得花不完，趕快花言巧語一番，說服黛西跟他私奔，跑到西岸去結婚不就得了？哦不，他偏要黛西跟湯姆離婚，還妄想回去黛西的故鄉舉行婚禮，是想讓黛西被砸石頭還是浸豬籠啊？

他完全沒有考慮現實的社會狀況，沒有考慮黛西的立場，一心只想在黛西的上流親友面前證明：看，我也可以娶你們的女兒，我也有資格成為你們的一員。講了半天，黛西只是他打入上流階層的戰利品罷了。

除此之外，他無法接受黛西生了小孩，還要黛西聲明自己從來沒有愛過湯姆，總之，只要是沒有他蓋大帥哥參與的人生，無論婚姻、孩子都得一筆勾銷，變回他記憶中的，幻想中的五年前的黛西，讓他的回憶跟現實無縫接軌。請問可能嗎？就算黛西沒有最老土的「一夜夫妻百日恩」觀念，她好歹也跟著湯姆享受了五年的榮華富貴，更別提生了個孩子，這一切蓋某人說不算就不算？想太多了吧？

老實說，當黛西說：「我愛你，但我一直也在愛他。」這話反而是最真實，最符合人性的一句話，能夠接受這點的人才能成為贏家。

愛情中最美的不是花前月下，而是寬容和體諒。在電影「偷情」裏，裘德洛發現茱莉亞蘿勃茲被迫又跟前夫上了一次床，就跳腳不已跟她決裂，而前夫克里夫歐文雖然奸詐無恥，卻因為既往不咎張開雙臂，而讓妻子重回他懷中。在片尾，女主角在睡前親吻丈夫，怎麼看都是真心的。

同理可證，湯姆縱使有千般不是，但他能原諒黛西的外遇，就算他也是抱著搶回戰利品的心態，光憑著「原諒」他就贏了。別的不說，尼克也是在認同蓋次璧的優點之後，把他的缺點也一併接受，蓋次璧卻做不到這一點，所以他的海誓山盟跟屁沒有兩樣。

想想看，一個不能接受女人的過去，不會善待她孩子的男人；處理感情跟高中女生一樣幼稚的男人，就算不是膚淺勢利的黛西，任何正常女人都不會跟他在一起。

也許黛西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美麗少女，但他自己呢？還是當年那位英挺的軍官嗎？他的錢是混黑社會賺來的耶！

話說回來，我本來一直不懂，為什麼黛西要抱著蓋的襯衫嗚咽，「我覺得很難過，因為我從沒看過這麼美的襯衫」？現在想想，也許是因為黛西跟尼克一樣，「從沒看過」蓋次璧這麼執著的人，受到了震撼。她之前自誇的「我什麼都見過了」當場破功。此外，以前的蓋次璧總是靠著軍裝掩護，雖然帥氣，卻完全不知他真正的身價為何。此刻脫下軍服的他，居然有這麼多漂亮衣服，讓黛西忍不住感歎「早知你會真的發達，當年再等一等就好了。」

就像蓋次璧把黛西當成引領他進入上流天堂的仙女一樣，黛西也認為他是來拯救自己的夢幻白馬王子。只能說雙方都是誤會一場。

至於黛西到底有沒有愛過蓋次璧，我相信是有。或者是說，她已經在愛自己之外，撥出最大額度的愛給蓋次璧了。例如她當年打算偷溜去給蓋次璧送行，在婚前收到蓋的信哭到不能自己，以及重逢後種種柔情，應該都是出於真心。只是，她願不願意不顧父母反對跟蓋私奔？當然不。她願不願意為了蓋的信毁婚？當然不。她願不願意挺身而出洗刷蓋肇事的污名？當然不。一旦危及她自己的利益，她馬上縮頭。

尼克也很清楚，蓋次璧的想法太過浪漫不切實際。但也就是這樣的浪漫和不切實際打動了他。他身為富家子，在名利場打滾，身邊的人個個銅臭驚人，而他自己是個一絲不苟，嚴格遵守遊戲規則的人，卻又暗自帶著對美和浪漫的嚮往，期待會有人出來打破規則，而這人正是一心追求夢想和愛情的蓋次璧，也難怪他會把蓋次璧當成奇葩。

但是如果再仔細一看，就會發現蓋次璧的浪漫美夢也只是建立在對金錢的嚮往上，銅臭早晚還是會冒出來的。只是因為蓋次璧為了黛西壯烈犧牲，讓道德觀強烈的尼克徹底把他當成聖人。

費滋傑羅藉著尼克之口，用充滿感情的文字形容蓋次璧的痴心，還有尼克被他激起的義憤之情：「他站在草地上，心裏懷著他純潔的夢」、「我跟他兩個人，可以對抗整個世界」。讓人不由自主跟著尼克一起哀悼、讚美蓋次璧，也跟著尼克一起把蓋次璧的愚蠢給忘了。但是，如果千方百計嫁入豪門的女生會被罵虛榮，那為了追求富家千金撞得頭破血流的男人也不值得同情。

說到底，尼克才是那個最深情，最純真，最浪漫的人。只因為蓋次璧打動了他，讓他不再是那個冷眼旁觀的尼克，所以他不計得失力挺到底。

雖然還是為尼克的純情感動，當我重溫舊夢，再次翻開書，看到傑姆士‧蓋茲內心排斥自己的父母，認定自己是「天之驕子」，註定要推廣一種「廣大、庸俗而虛偽的美」，我不得不說，根本沒有什麼「偉大的蓋次璧」，只是尼克卡拉威做了一個華麗而悲哀的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