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婆芋當然不是她的本名,而學生起的諢名,她叫黃秀玉。至於這外號的由來很簡單:年過四十還未出嫁->老姑婆->姑婆玉->姑婆芋。

啊啊,小孩子的聯想力是多麼的豐富啊!真是感人。

童軍課每個禮拜只有一節,學校又開學不久,所以我也只見過她幾次,不過我知道她在學生中的風評是頂差的。

有一個同學沒對她敬禮,被她抓到辦公室足足罵了二十幾分鐘,我還記得那位同學回來後,用著氣憤無比的表情,「老處女」、「變態」、「不過是個小小的童軍老師,跩什麼跩?」之類的話,罵了一整節下課。

我個人對她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惡,只是童軍課真的不是堂叫座的課。在電視廣告裏面看到的童軍,都是穿著乾淨整齊的制服,在陽光下朝氣蓬勃地跑來跑去,還可以常常露營搭帳蓬,做一些日行一善之類很有意義的事,總之就是一副很優秀的樣子。雖然我向來最討厭戶外活動,還是忍不住隱隱地嚮往這些人。

但是當童軍老師第一次出現在教室裏,我的幻想就全部破滅了。

一般對老姑婆的刻板印象無非是又乾又瘦,梳著小小的髮髻,戴著難看的半月形眼鏡,全身烏七嘛黑土不啦嘰的套裝,講話尖酸刻薄。然而這位老師倒是頗為圓潤,也沒有戴眼鏡。臉上化的妝太濃了些,簡直像用白粉筆直接在臉上塗了三四層,卻遮不住下垂的雙頰,眼角的皺紋和冷漠的眼神。披肩的長鬈髮可能是燙了太多次,已經乾澀分岔,活像一堆枯柴堆在腦袋上。她穿著長及小腿的白色洋裝,上面的小碎花是有點髒髒的暗紫色,配上褐色的葉子,腳下是細帶紅涼鞋。

光看這副打扮就知道,她絕對不是會帶我們去露營的人。

她上課的方式也很經典,叫幾個同學輪流念課文,然後全班再一個一個站起來照著書上練習童子軍敬禮,而她老人家則坐在講台上神遊太虛;就這樣耗掉一節課。很快的,童軍課就成了公認最無聊的科目。

我對她的印象本來就已經萬分薄弱,驟然在我受苦受難的場合看見她出現,著實吃驚不小;更萬萬沒想到,一個堂堂的老師居然會躲在學生廁所裏抽煙!

「搞什麼鬼,好不容易可以清靜一下抽根煙,偏偏你就要來吵。你哪班的?不上課躲在廁所裏幹什麼?」

我結結巴巴地回答:「老師,我是六班的。」

她瞇起眼睛打量我一會兒:「哦,你是六班那個胖妹嘛。怎麼,才國一就學人家翹課啊?」

「不是不是!」我自然是矢口否認:「我是在掃廁所。」

看到她那副「你騙鬼啊?」的眼神,我只好把我含冤服勞役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委屈的眼淚再度如滔滔江水源源不絕地湧了出來。

面對這樣的一位老師,我自然是不敢有絲毫的期盼,指望她安慰我或是為我主持公道,但我更沒想到她的反應會是這句話:

「這有什麼好哭的?光是你還有月經,你就該偷笑了。等以後月經停了,就算你哭到死它也不會回來了。」說著便將煙蒂丟進馬桶沖掉,非常酷地走了出去。

要是在今天,我一定會很感動,這位老師居然跟我一樣是「少女波麗安娜」(註)的忠實讀者。但是在當時,我實在不敢相信「好朋友」居然會這麼了不起,值得我被人平白冤枉,所以在滿腹的哀怨之外,又加上了一堆疑惑,就這樣頭腦昏昏地回教室去了。

(註:「少女波麗安娜」是一本美國小說,忘記作者是誰。內容主要是一個少女提倡「快樂的遊戲」,而影響了身邊的人。例如期望收到洋娃娃當禮物,結果卻只拿到無用的拐杖,這時不要失望難過,要為自己雙腳健全不需要拐杖而高興,總之就是「凡事往好處想」的意思。不過根據臨床實驗的心得,我覺得還是直接趴在床上哭一場,再吃掉一條巧克力來得省力些。)

之後的日子還是跟以往一樣。我仍然是班上最不受重視的一員,童軍老師也照樣有氣無力地上課,好像廁所裏那段插曲從來不曾發生過。我沒把老師在廁所抽煙的事告訴同學,一來我不想多提那天的事,二來只怕也沒人會相信我。

幾個禮拜過去了,進入了月考結束,老師們忙著發考卷、講解以及秋後算帳的時期。 

那天英語老師因為罵人罵太久,耽誤了對答案的時間,等到下一節課的老師,也就是姑婆芋走進來的時候,她還賴在講台上。

「對不起,黃老師,可不可以跟你借幾分鐘,讓我把考卷講解完?我們的進度有點趕不上了。」

「哦?沒關係,你慢慢來,好了再讓班長到辦公室來叫我就行了。」

然而直到下課鐘響起,沒有人去請童軍老師。

英語老師為了悲慘的成績數落了我們最後幾句後,便叫班長拿教學日誌去給姑婆芋簽名。

老師前腳踏出教室,班長東張西望一陣,便朝我走來:「楊黛民,麻煩你幫我拿去給童軍老師,謝謝哦!」因為她並沒有問我「好不好」,而且她也說了「謝謝」,所以我沒有拒絕。

進了辦公室,只見姑婆芋正在自己座位上,專注地把玩手上的彩色細繩。我把教學日誌遞到她桌上請她簽,她抬起頭來,上下打量了我好一會兒,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哦,胖妹啊。怎麼是你來,你們班長呢?」

「班長有事。」

「有什麼事?」

「‧‧‧」我哪知道啊?

她看著我痴呆蠢笨的表情,冷哼一聲,草草簽了名,把日誌本一推,再度回到她的一人世界中。

照理我拿了日誌就該早早走人了,但我瞄了她桌上的東西一眼,才發現她在打中國結,旁邊放著她的成品:一隻小貓頭鷹吊飾。我一直以為中國結是專門放在旗袍上給老太太穿的,沒想到居然可以做出這麼可愛的玩偶。

「哇,好可愛!」

辦公室裏的老師(包括姑婆芋),都被我高八度的聲音引得抬頭瞪我,我頓時臉紅如蕃茄。

還好姑婆芋並沒有罵人,瞄了我一眼又繼續她的工作。

依我的一貫作風,早就低頭溜出去了,但我被姑婆芋的手部動作迷住了。她的手指非常靈巧,完全不像她本人那樣死氣沈沈,當那十隻修長的手指在彩色細繩中靈敏地穿梭時,就好像在跳一種富有韻律的舞蹈。

我一定是真的著了魔了,居然有膽開口:「老師,可以教我做嗎?」

她停下來,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丟了一句話出來:「這麼肥的手指,打得了結嗎?」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足夠傳到旁邊幾桌的老師耳裏,引起了一陣吃吃笑聲。

因為類似的嘲諷我己經聽過太多次,倒是沒當場哭出來。但我仍是全身發涼,呆站原地。

等我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抬腳準備落荒而逃時,埋頭苦幹的姑婆芋朝我背後冒出一句:「中午的時候過來!」

俗話說得好,不吃嗟來食,更何況我受的是那樣的羞辱。問題是,我沒有那種骨氣,更沒有膽量違抗老師,所以午休鈴聲一響,我就神經緊繃,只差沒同手同腳地走進辦公室。

「你這時候跑來是叫我不用吃飯是不是?十二點半再來!」我灰頭土臉地正要出去,她又改變心意:「算了,把飯盒拿過來一起吃吧。」

等見到我的飯盒,她原本就尖的聲音更高了八度:「喂,你一天是吃掉你媽幾斤米啊?這是便當?我看你把你家冰箱整個搬過來了吧!」

我到底是哪根筋不對了,就為了學個中國結,讓她三番兩次虧著玩,還得對著那張死人臉吃飯‧‧

最慘的是,就連對著死人臉吃飯,也換不來一頓飽食。我的便當是她的一倍半大小,吃飯速度只有她的一半。也就是說,當她收拾好飯盒把中國結材料拿出來時,我還不到七分飽。

接下來的半個鐘頭,我夾著空洞的肚皮,頭昏眼花地跟那堆存心跟我作對的細繩格鬥,耳邊沒停過的是姑婆芋的批評:「笨死了,再來!」「又錯了,拆掉!」「不對!怎麼又忘了?從下面穿上來!」

我越來越懷疑中國結是否值得我做這種犧牲。

「不錯,總算對了。現在全部拆掉再重打一次。」

「嗄!!」我差點昏倒。

「嗄什麼?再來一次印象才會深。快點!」

正當我用快抽筋的手去拆繩結時,她又回復了我在廁所裏聽到的,冷漠無比的聲音:「你幹嘛這麼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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