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青年中心的露天咖啡座是沿著山壁建造的,坐在大涼亭下的座位,可以清楚俯瞰整個河谷。兩條溪流會合,夾出一塊三角洲,上面佈滿整齊的農田和農舍,就像是小時候在課本裏讀到的農村景象。

冰河靠在欄杆上,微瞇著眼遠眺三角洲,頭髮在精緻的側臉旁飄揚著 。「我好想住那裏哦,感覺好舒服。」

她喝了一罐啤酒,現在正處於愉快的恍惚狀態。

「怎麼辦,我不想下山耶。」

我點點頭,把她老媽的空藥袋塞進口袋,待會再扔掉。

她把頭埋在臂彎裏,用作夢般的聲音繼續說:「其實很簡單。」

「什麼很簡單?」

「我家的故事,超簡單。我爸本來只是個普通上班族,人家介紹他認識一個小姐,是地主的女兒,有錢又漂亮,而且女方家人也不反對他們交往,我爸就高高興興地娶過門了。等結婚以後,才知道我媽曾經因為輕微的精神分裂住院治療一陣子。但是我媽堅持她已經康復了,而且她的舉止也很正常,我爸就沒放在心上,我們全家過得很快樂。他得到我媽的資助開了公司,事業越來越發達,然後就糟糕了。」

我很清楚所謂的「糟糕」是指什麼。男人有了錢跟事業,下一個花招就是「外遇」。

「我媽媽剛生完我妹,就發現爸爸外面有女人,心情非常不穩定。整天賴在床上昏睡,再不然就一直哭,幾乎不理我,也不照顧妹妹。有一天雪映肚子餓哭了,我去叫媽媽,媽媽沒醒,我只好去搖搖籃想哄她,沒想到用力太猛,整個搖籃翻過來,我妹摔在地上,腦部受了傷。」

我想到羅雪映走路時身體歪一邊的姿勢,莫非就是那時的後遺症?

她看到我的表情,苦笑一聲,「沒錯,她行動不方便就是這時候引起的。她住院好久,差點就沒命了。而且因為腦子受傷,精神狀況一直很不穩定。因為這件事,我媽徹底崩潰,行動越來越激烈。那年我過生日,媽媽說要放煙火慶祝,卻放火把房子燒了。然後爸爸就把她送進醫院,從那以後,我爸就理所當然不再回來,家裏只剩我跟雪映。雪映因為身體上的缺陷,變得不愛跟人來往,也不肯上學。雖然她嘴裏不說,我知道她心裏最恨的不是爸爸,是我。爸爸也一樣,心裏在怪我。如果我沒有害雪映受傷的話……」

「這又不是妳的錯!」

「不是嗎?」

「妳又不是故意的,而且身邊的大人都在擺爛,怎麼可以只怪妳?」

「就算理智知道是這樣,事實就是我把妹妹推到地上,這是沒辦法改變的。」

是啊。這種打擊和愧疚感,絕對不是一句「這不是妳的錯」就可以解決的。

每天每天不斷地回想,如果那時小心一點,如果那時先去找其他大人,如果那時乾脆放著妹妹不管,如果那時……

每回想一次就傷害自己一次,更恨自己一分,直到把自己逼得走投無路。

就像我媽無法原諒自己讓老哥死去一樣。

但是我媽媽可以離家出走,冰河卻無處可去。

「我知道,這件事會變成我一輩子的負擔,永遠卸不下來。但是我還是抱著一絲希望,希望爸爸可以原諒我,把媽媽接回來,全家再像以前一樣幸福地聚在一起。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但是雪映的精神狀況越來越糟糕,變得跟我媽一樣,反而把我爸推得更遠。有一天爸爸告訴我,將來結婚一定要挑一個可以幫忙照顧媽媽跟妹妹的對象。那時我就知道他已經放棄她們了,以後她們只能靠我。」

我打了個寒顫。這個死老頭還真打算把責任全推給女兒啊?太沒良心了吧?

「所以我下定決心,一輩子不結婚。媽媽跟妹妹是我的責任,我不可以連累別人。可是一碰到你,我就動搖了。我不敢告訴你我的狀況,我好怕你會不要我。」

我能回答「沒這回事」嗎?如果當年她告訴我實話,要跟她結婚還得負擔瘋子媽媽和殘障妹妹的生活,我能保證絕對不會嚇跑嗎?
之前還指責她「為什麼連我都不能說」,白痴得要死。正因為是我才不能說!

所以,她才會說我們當然沒有未來。

所以她才會胡鬧搞笑盡情玩樂,對任何東西都不執著。因為她知道自己早晚要失去它們。這是她面對命運的方法。

冰河不勝酒力,咯咯笑了起來,身體左搖右晃,我連忙伸手扶住她,免得摔下椅子。她深情款款地看著我,雙手托住我臉頰。

「捲毛,你好溫柔,我好想嫁給你說。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快樂,但是越快樂我就越愧疚。媽媽跟妹妹都在受苦,我怎麼可以自己一個人幸福呢?其實像我這樣沒有資格幸福的人,一開始就不該跟你在一起,免得浪費你的時間,但是我控制不了。

「耶誕節那天,我真的很想丟下一切跟你私奔,但是一聽到你家裏的事,我就覺得我好自私。不但丟下媽媽和妹妹自己跑掉,還害得你必須放棄你的前途來照顧我,這種事我實在做不到。我只能盡量讓你過得開心,趁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我希望你每天都過得快快樂樂,把家裏的傷心事全部忘掉。可是我反而讓你更難過。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我很想大叫:不要再對不起了,妳什麼都沒有做錯啊!

但我只能握著她的手,勉強擠出笑容。

太帥了。自己叫她把一切全告訴我,讓我分擔,現在她說出來了,卻只讓我恨不得摀起耳朵逃走。

我能為她分擔什麼?根本什麼都做不到!

「所以,那天上課教官把妳帶走,是因為妳妹妹?」

她點頭,「雪映發病了,家裏鬧得天翻地覆,所以我沒辦法跟你聯絡。後來爸爸回家,決定把她送進媽媽住的醫院,我也得一起去英國。」

眼不見為淨是吧?好帥的老爸。

所以那時冰河會對我說「辦不到」。那時我們的時間真的在倒數計時了,我這個又瞎又聾的笨蛋卻不知道。

「老實說,當你背著我跟鴨鴨在一起的時候,我氣得恨不得掐死你。但是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你想在被我拋棄之前先拋棄我,對吧?你就是這樣的人。」看到我的臉色,她笑了。

「而且我實在沒資格怪你。鴨鴨可以給你正常的生活,還有幸福的家庭,這些我通通給不起,所以呀,只好摸摸鼻子自己走人了。」

我的喉嚨發乾,很想告訴她,她給我的東西,是鴨鴨或任何女孩都不能給的。

她為我付出她有限的時間,每天用笑容面對我。因為沒有未來,她只能珍惜當下,努力給我一段快樂的時光。她那句「我們當然沒有未來」,裏面包含的悲傷和溫柔,到底有多沈重?

胡子說她太複雜,複雜個屁。她是全世界最單純的女孩,對她老爸的不公平待遇,和殘酷的命運,一概逆來順受。她也沒有什麼奢望,只要爸爸摺紙鶴給她,只要把兩隻小熊分開又粘起來,她就會很快樂,心滿意足地笑著。

她還有一個願望,希望我回去學校水池跟她會合,希望得到第二次機會。結果我讓她空等。

她真的是個很容易滿足的女孩,她愛這個世界,但是這世界讓她失望。我讓她失望。

「那妳這次回來是……」

「我媽最近狀況變好了,開始吵著要回家,但是我爸卻在這個時候提出離婚,因為他另外一邊的小孩要上小學了,他想順便給對方一個名分。現在我媽跟我妹真的只有我了。」

她疲倦地把臉埋進手裏,「我本來打算把她們接出來,再請個看護。但是過了這麼多年,我媽的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現在的錢只夠付她們兩個的醫藥費,沒辦法另外找地方住。我準備休學,直接搬進醫院,一面工作一面陪她們。」

「妳瘋了!一個人怎麼照顧兩個病人?而且還要住進醫院,要是妳也生病怎麼辦?」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

我趴在桌上,心痛得恨不得拿刀切開胸口。

才剛滿二十歲,就必須當兩個病人的監護人。這責任實在太沈重了。

我無法想像,那纖弱的身體要如何承受這樣的重擔。

幾隻手指伸進我的頭髮,輕柔地梳理著,完全沒被卡住。

「等我做了這個決定,忽然就很想來看你。因為,以後我就不能到處亂跑了。」

我抬頭,對上她的臉。她眼中充滿了深深的溫柔,更讓我心口絞痛,而且非常惶恐。

這個女孩真的很愛我。問題是我真的值得她愛嗎?

我握住那雙美麗柔軟的小手,輕輕搓著,試著溫暖她微涼的手指,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了。我沒辦法想像,一旦放開這雙手,會在我心裏留下多大的空洞。即使這已經是迫在眉睫的事,我仍然想要延後它,一點點也好。

「我們去大溪玩吧!」我說。

她笑靨如花,大大地點了點頭。


******

 

我們坐車下山,兩人都在車上睡了一覺。下車的時候冰河已經恢復精神,又開始活蹦亂跳。

我們去逛了兩條老街,再去看大溪公園,公園也有一道往下的步道通往吊橋。不過這回是水泥柏油吊橋,非常堅固,沒有昨天那麼刺激。

走完吊橋回到公園,我們坐在陀螺廣場上休息。廣場上立著一顆超大陀螺,風一吹就會開始旋轉,轉得很慢,感覺很悠閒。

冰河舔著霜淇淋,說:「可惜現在是白天,我剛聽到有人講,那座吊橋到了晚上會有投射燈光,夜景超浪漫的。」

「那我們在這裏待到晚上再下去就好啦。」我說。

她淺淺一笑,「好。」

我很清楚她那個表情,意思是「為了不掃你的興,我就不明說了」。

「妳不想留在這裏?」

她苦笑,「我很想,但是不行。剛剛在公車上,我趁你睡著的時候打了電話回家。我爸已經過來接我了,再過一下子就到。」

「妳這是在幹嘛?」好熟悉的感覺,我又被她晃點了。

「我說過呀,待個幾天就回家。」

「喂喂喂!」明知這事一定要有個了結,我還是無法接受,「妳搞什麼鬼?大老遠跑回來,搞得我雞飛狗跳,然後拍拍屁股就走?不是這樣吧?妳專程回來,就是想要我救妳,不是嗎?」

「你要怎麼救我?」

我努力思索著兩全的解決方法。找不到。

「妳清醒一點好不好?為什麼老要認為妳沒有資格幸福?妳當然有資格!讓她們留在醫院接受專業的治療,妳有空就去看她們,這樣還不夠嗎?為什麼要把妳整個人生都砸進去?」

「你看過一個作母親的,哭著跪在地上求女兒帶她出院嗎?換了你,你有辦法狠心丟下她嗎?」

是啊,我有什麼權利要求她割捨親情,把母親單獨在醫院裏?明知道她那麼愛她的家人!

「還是說,」她露出久違的痞笑,「捲毛你要跟我結婚嗎?既然你這麼心疼我,就來幫我照顧她們吧?白天上班賺醫藥費,晚上所有時間用來伺候病人,沒有一點休息時間,也不能生小孩,你覺得怎麼樣?」

我胸口發涼。這樣像地獄一樣的生活,我做得到嗎?

事實就是事實,我當年沒有本事照顧她,現在還是一樣。我只會說大話,卻什麼都做不了。我他媽真是有夠廢!

她微笑。「你做不到,因為我不會讓你過這種日子。你要出人頭地,要擺脫不愉快的過去,過得比誰都幸福。我比你更希望你達成,因為我自己做不到。所以,我絕對不會變成你的負擔。」

「妳,妳就不能為自己好好活一次嗎?」

「我不想變成自私的人。」

「我說……」

我還想爭辯,身後的馬路上傳來喇叭聲。我順著冰河的視線回頭,看到路上停著一台很眼熟的轎車,車邊站著一個男人。

她老爸居然親自出馬,真是難得。

無視我激動的表情,她揹起背包,「我這幾天玩得很開心,謝謝你。順便講一下,我來找你不是想要你救我,只是因為我之前不告而別,總覺得欠你一聲再見。」

這是第二次,我眼巴巴地看著最愛的人離開,只留下關上車門前的最後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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