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第六章

「冰河」絕對不是不長久的東西。冰河曾經統治過地球,千萬年來一直佔據地球的兩端,一旦冰河消失,地球一半以上的生物都會滅亡。
絕對不能消失的東西,對我而言就叫做「永恒」。

寢室的百葉窗拉下來,屋裏陰暗而悶熱。我坐在書桌前,發紅的雙眼盯著電腦螢幕上的影像。兩個老男人坐在餐廳裏用餐的畫面其實很曖昧,不曉得沒有人注意到。

這幾天我就是這樣度過的:窩在寢室裏看DVD,除非必要絕不移動。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這樣過日子,年節期間我沒地方去,一個人留在空蕩蕩的宿舍裏,三餐吃泡麵,從早到晚看影片,日劇韓劇偶像劇歐美劇還有電影,一樣不缺。那時我裹在棉被裏,一面發抖一面告訴自己,這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我會脫離這種生活。

現在我準備一輩子過這種生活。

窗外傳來笑語聲,幾個男女嘻嘻哈哈地經過,很快樂的樣子。即使是這麼簡單的快樂,也有可能在下一秒破滅。偏偏他們不會想到。

冰河離開幾天了?四天?一個星期?我搞不太清楚。反正我什麼都不想管了。

上課,下課,吃飯,打工,考試,約會,所有在一個學生的生命裏最重要的東西,在我眼中全變得毫無價值。生活在其中,跟困在沙漠裏沒有兩樣。沒有廣闊的藍天和翠綠的山丘,沒有樹林裏的海浪聲,也沒有一雙全心全意看著我的美麗眼睛。

螢幕上,一黑一白兩個老頭正在吵架,前幾天阿欽也跟我吵了一架。他試著要我離開桌前,好好去上課,我沒理他。他還罵我臭。好像真的有點臭,我好幾天沒洗澡了。最後阿欽搬去別間寢室睡覺。

要走就走吧,反正我什麼都不在乎了。他說我毁了我自己的人生,這種比渣還不如的人生,毁了又有什麼關係?

為什麼我沒有攔住冰河?為什麼我沒辦法阻止她跳進深淵裏?

我恨死自己,也恨死這個世界。居然如此殘酷地對待一個女孩。一個沒有任何奢求,只想快快樂樂玩水槍,摺紙鶴的女孩……

寢室門開了,居然是林志偉,一臉厭惡地看著髒兮兮的我和滿屋垃圾。

「我跟阿欽借鑰匙,想來勸勸你。」

你來勸我?這世界發瘋的人真不少。

「你這是什麼樣子?太離譜了吧?不是跟你說過,這一個月不能出任何差錯嗎?你還要不要去麻省理工?」

麻省理工?哦,那是某所學校的名字嘛。

我微微挑眉做為禮貌的回應,轉頭繼續看電影。他衝上前來,一把關掉了我的螢幕。

「麻煩你振作一點好不好?你這個德性,就算我贏了你也沒有意義啊!」

這又關我什麼事呢?

他冷靜了些,「對不起,我講話很沒禮貌,但是我實在太失望了。論文比賽輸掉,我很難過,但是至少是輸給你,我可以接受。你對我來說,一直是個可敬的對手。你的腦筋比別人清楚,意志又堅定,能夠跟你競爭,我覺得很高興。」

你高不高興是你家的事,我心想。我從國二開始,每晚關在房間裏埋頭讀書,兩耳塞棉花堵住老爸敲門狂吼的聲音,可不是為了參加這種無聊的競爭,做某人的白痴可敬對手。我是為了得到幸福。

問題是幸福到底是什麼?

打開螢幕按下倒帶鍵,正好看到摩根費里曼和家人一起吃大餐。這個主角年輕的時候,不小心搞大女朋友肚子,只好休學養家。他一直心有不甘,覺得被家人拖累。後來他老年得了絕症,跟著有錢的朋友到處冒險,但是讓他最快樂的,還是回家後看到老婆和滿屋的兒孫在歡迎他。

林志偉火氣真的上來了,「你搞什麼鬼?為了一個女人,放著大好前程不管,把自己弄成這樣,值得嗎?」

我嗤之以鼻,「當然值得。」

「什麼?」

「不要一副很懂的樣子。你認識我多久?對我了解多少?你看到的什麼可敬對手,只是個假象。坐在教室最後一個位置,每天盯著班上的大正妹流口水,這個人才是真正的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再想念冰河,不再為她頭痛煩惱,那我就不是我自己了。你瞭嗎?」

話一出口,原本有如一團漿糊的腦袋忽然打通,血液也流得順暢多了。是啊,本來就是這樣。我寧可窩在寢室裏傷心鬱卒,也不願意跟窗外那群活蹦亂跳的傢伙交換。因為他們跟冰河無關。

用來思念冰河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管有多難受,都是有意義的。 

看到林志偉一臉錯愕,我反倒笑了出來。

「不過還是要謝謝你,你提醒了我很重要的事。」

雖然這世界實在很爛,我還是很幸福。當我思念冰河的時候,我很確定她也在想著我,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所以我不該抱怨。

敲門聲又響了,是教官。「楊敬棠,到警衛室來,有你的電話!」

打電話的人是我家的老鄰居,花了好大的功夫才找到我。

我老爸死了。


*****

雖然早就放棄了衣錦還鄉的白痴念頭,我還真沒想到,居然得在這種情況下回家。

由於經濟上不許可,老爸短短三天就火化了。隔壁鄰居伯伯幫了我不少忙,但是臉上常常帶著不耐煩。我不怪他,畢竟老爸曾經跟他當街大吵,他還肯幫忙已經很夠意思了。弔喪的客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勉為其難來參加的,表情都有點尷尬。

最尷尬的當然就是那個面無表情,只顧忙來忙去的孝子,連硬擠幾滴眼淚配合一下都辦不到。一連串的事讓我的感官有點麻痺,沒辦法正常運作。

喪事結束後,我去戶政事務所辦除戶登記。辦完事正要離開,在事務所門口熱烈打招呼的兩個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因為其中一個是陳阿姨。

「哎呀,妳怎麼會來這裏?」

「來幫大老闆辦入籍啊。這裏學區好,他要把二號的兒子遷來這裏。」

「真是不要臉欸。那妳們那個大小姐已經去英國了吧?」

「還沒啊。不曉得跟哪個男生跑去山上玩,回來得了重感冒還掛急診,住院三天才退燒,現在還在咳嗽,沒辦法上飛機。」

「哎喲,可別燒壞腦袋。」

「早就壞了啦……」

我沒空聽她們八卦,拔腿衝出事務所。

冰河還沒走,她還在家裏!這一定是老爸在天上保佑,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要把握!

來到那棟久違的白色洋房,對講機裏傳出的居然是羅老爸的聲音。「哪位?」

想必是為了防止他女兒再度烙跑,親自坐鎮吧。

「您好,我是雪川的朋友,聽說她生病了,來看看她。」

他顯然沒想到我會知道冰河的消息,聲音很警覺。「雪川不在,她出國了。」

「真的嗎?那我仰天長嘯兩聲,您不反對吧?」我抬頭對著冰河房間大喊:「冰河!冰河!」

「你安靜點,不要吵到她!」

「她不是出國了嗎?」

「你快點走,不然我報警了。」很冷的聲音,可惜嚇不倒我。報警要是有用,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跟蹤狂了。

「大叔您不要激動,我走就是,您考慮一下,我五分鐘以後再來。如果您還是不放我進去,我再過五分鐘再來。我不像您是大忙人,我很閒,您慢慢來沒關係。」

一片沈默,然後鐵門開了。我走進院子,羅大老闆站在家門口,怒目瞪視我。

「年輕人,你實在是太沒有禮貌了。」

我輕笑,「老伯伯,您實在是太沒有幽默感了。換了你女兒,一定會認為我很聰明。」

他臉上怒火更旺,想必是「老伯伯」三個字傷害了風流中年的自尊心。

憤怒中又加了一絲狐疑,「我是不是見過你?啊,你是大溪那個男生嘛。雪川不是已經跟你說清楚了嗎?還來吵什麼?」

「我要來告訴她,並不是每個男人都像她老爸一樣沒良心的。」

「你嘴巴放乾淨點。」

「哦,你敢做卻不准人家說嗎?」

「小子你醒一醒,再鬧也沒有用,你永遠不可能跟雪川在一起的。」

「當然啦,她得當你的替死鬼,一輩子留在醫院替你看著你的瘋子前妻跟女兒嘛。」

「雪川現在只是在逞強,過兩年等她吃到苦頭,就會死心乖乖跟我安排的對象結婚了。我給她找的結婚對象,一定會有能力如她所願,把她媽媽跟妹妹接出來一起生活,而且一輩子不愁吃穿。你有那個本事嗎?」

「我也許沒有錢,但是我可以陪著她。當我答應要來看她,我就一定會來;當她過生日,我不管再忙也會幫她慶祝,當我要買禮物給她,我會親自買,親自送到她手上。當她有病痛,我會守著她而不是把她丟著不管,這點你就做不到!」

「少花言巧語,我早看透你了。你想把雪川騙到手,將來她的財產就歸你了。你這種人我還不清楚嗎?」

「你當然清楚啊,這招不就是你發明的嗎?拿尊夫人的財產養二奶很爽吧?」

他氣得青筋亂冒,顯然想揍我,不過看到我的身高和眼裏的兇光,還是改變了主意。

「你先進來,我去看雪川醒了沒。你陪她聊聊,然後就給我出去,不要再來惹事了。」

客廳的布置仍然一樣,只是鋼琴上的相框全收了起來。等二號夫人搬進來,這裏想必就會面目全非了。

羅老爸從冰河房裏走出來,「進去吧,給你半小時。」

冰河縮在床上,懷裏抱著她的大抱枕。她臉色蒼白,不過看來是退燒了。她眼睛盯著對面的白牆,牆上的海報全都拿掉了,空無一物。

「冰河。」

她板著臉不看我,也不出聲。

「妳不想跟我說話嗎?」

她想把這個冥頑不靈的男人氣走,我知道。但是我既然來到這裏,就不會輕易認輸。

「沒關係,我來說,妳聽就好,就當我是在自言自語吧,有些事情一定要讓妳知道。」

我在床邊的椅子坐下,桌上有本舊雜誌,我撕下一頁,開始摺紙。

「其實,妳出國的前一天,我有去水池邊找妳。」

她終於回頭看我了,一臉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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