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沒有對黎說謊,真的是命運的安排。


事情要從一個禮拜前的某個下午說起。那天跟今天一樣熱,我的內心也像個快要爆炸的鍋爐。


當兵一年,女朋友沒兵變,去加拿大遊學短短兩個月,她卻把我給甩了,跟別人出雙入對。人生還真是詭異。


回國後工作也沒著落,我只好先去超商上大夜班湊和湊和。爹娘繳了補習費逼我去上課,要我考研究所。但是我一來被劈腿心情差,二來完全沒有讀研究所的興趣,上了一次就開始翹課,只拜託同學幫我錄音。晚上失眠的時候聽上一段,很快就睡熟了,也算對得起那筆學費。


那天下午,我坐在「流浪者」咖啡店裏,一面上網打B,耳裏戴著耳機聽上課的錄音,聽煩了就把錄音筆拿起來開開關關亂玩,心裏疑惑著,我是否就是報紙上說的「不求上進的草莓族」,或者更難聽點,米蟲。


爸媽雖然沒這麼說,但他們的眼神告訴我,他們確實認為我不知上進,無藥可救。


唉,有這麼嚴重嗎?只是不想念書而已呀。光是念到大學畢業我就很佩服自己了,這輩子從來沒喜歡讀書過。況且讀研究所要幹嘛?念完還不是一樣沒工作。


我媽問我,「你總不能一輩子待在超商裏吧?」


一輩子,想這麼遠有用嗎?當我高高興興走下飛機踏入國門的時候,可一點也沒想到短短四十分鐘之內,我就會被倩拋棄。


其實,這不幸的遭遇更證明了我一生的信念:未來是再怎麼想也沒用的,不如放輕鬆點。書不用念太多,畢了業就好。錢也不用賺太多,餓不死就好。把辛苦考試賺錢時間拿來逍遙遛躂,多看幾個正妹,這樣不是很好嗎?Don’t worry be happy.


不過要是我跟爹娘這樣講,他們可能會把我打成豬頭皮。


正在煩燥升到頂點的時候,某個跟我一樣不知上進的損友打來約唱歌,我火速把筆電收一收就離開了。直到晚上上班的時候,才發現我把錄音筆忘在「流浪者」。


第二天我急忙殺去咖啡店詢問,幸好店員有幫我收著。他告訴我,我可能是不小心按到錄音鍵,當他在座位上發現錄音筆的時候,電源還開著,已經錄了好久了。


由於閒得發慌,我熊熊對其他人喝咖啡時的話題產生強烈的好奇心,當下在老位置坐下,把錄音放出來聽。


前一個小時沒什麼東西,只是兩個坐隔壁桌的家庭主婦在那裏嘰嘰喳喳,抱怨老公孩子婆婆小姑。快轉了半天,等兩位太太離開後,我原先的位子才有人坐。


一個女孩在我耳機裏說:「這裏還不錯耶。」


我的魂差點飛掉一半。這是我聽過最清脆,最甜美也最溫柔的聲音,簡直就像冰涼又新榨的柳橙汁灌進耳裏。雖然看不到長相,我敢保證一定是個大正妹。


然後是男人的聲音,「上次公演的時候,我來這裏寄放傳單,覺得蠻中意的。」


拜託,希望這男人跟她只是普通朋友,沒有特別關係。


點過餐後,那迷人的聲音又說話了,「你帶她來過嗎?」


她把聲調壓得平平的,試著隱藏她的情緒,卻還是透出一股失落。


「呃,只來過一次。妳不喜歡這裏嗎?」男人的聲音明顯的充滿愧疚和心虛。


女孩聽他語氣不對,連忙安撫。「別誤會,我不是在生氣,只是怕她發現而已。」


「放心,她沒事不會來這一帶的。對不起,下次我會去找一個只屬於妳跟我的地方。」


「嗯,要隱密一點哦。」


我大失所望,看來這兩人不但有一腿,還是段地下情。這男的劈腿,女孩居然還得幫他掩飾。


又一個劈腿的。這種人還真是無所不在,天底下難道就沒一塊乾淨的地方嗎?


真噁心,用情不專的人還裝什麼浪漫?「只屬於你們的地方」?劈腿的人找得到嗎?


我腦中浮現倩當著我的面,挽著另外一個男人頭也不回地離開的畫面;不禁一陣反胃。


倩至少是女人,錄音帶裏這位仁兄可是個帶把的,不但辜負一個女孩,還害另一個女孩陪著他鬼鬼祟祟見不得光,真是不要臉。


還有這位小姐,妳何必這麼體貼?直接殺到正牌女友面前拆穿這男人的真面目不就好了?


我知道自己很可笑,居然為一個連長相都沒見過的女孩義憤填膺。但是光聽到她的聲音,我的全身骨頭就快要跟著聽覺神經一起融化,連吸進來的空氣都變成彩色的,把我的胸腔塞得像個熱氣球,整個人都要飄上天去。對那個讓她受委屈的男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厭惡。


「對了,上次那家公司還有沒有再找妳拍廣告?」


女孩苦笑,「早就換人了。像我這種玩票的小咖,廣告公司隨便一抓就是一把,何必來碰我的釘子呢?」


「對不起,都是為了我。」


這位老兄啊,你除了道歉還會什麼?


「才不是呢,是我自己拒絕的,反正拍洗髮精廣告不會有什麼前途。」


「總比一輩子待在飲料店有前途吧?」男人自暴自棄地說:「虧我還誇下海口,說什麼要導一部好戲把妳捧紅,結果我變成這副德性,還把妳也拖下水。」


「程城,」女孩打斷他,「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好嗎?這種事急不得的,慢慢來就好。」


「慢慢來?」名叫程城的男人乾笑,「放心,照這情況看來,我下次寫出劇本大概是一百年以後,夠慢了吧?」


「程城……」


「妳知道嗎?她嘴裏不說,但是我一看就知道她在等我寫出新作品。我現在連看都不敢看她,那種期待的眼神簡直是要我的命。她真的是笨到家了,直到現在還以為我是天才。我每天都很想指著她鼻子告訴她,小姐妳快醒醒吧,程志城根本不是什麼天才,只是個自以為有才華的米蟲而已!」


「你說什麼傻話!」


這傢伙到底是程城還是程志城?很煩欸。不過搞藝術的人大概都會有一兩個花名吧。──是說那個東西叫花名嗎?還是藝名?諢名?小名?隨便啦。


話說回來,劇本寫不出來還有力氣腳踏兩條船,這老兄也太閒了吧?拿把妹的時間寫劇本,不就寫出來了嗎?


「小桔妳也是。妳怎麼受得了我?我的真面目妳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何必跟她傻成一塊?」


原來女孩叫小桔,真可愛。


她輕笑,「不知道耶。大概我就是喜歡米蟲程志城吧。」


不公平!同樣是米蟲,為啥這位米蟲程志城可以一人佔兩個妹,米蟲王大頭卻沒人要?這世上沒有正義公理!


「小桔,我……」


「我不要聽你說這些。」小桔堅決地說:「我不是為了讓你難過才跟你在一起的。」


他們接下來又說了一堆肉麻話,聽得我耳朵抽筋。很想關機,卻又捨不得小桔的天籟美聲,忍不住反覆聽了好幾次,直到錄音筆沒電,我還陷在幻想中。


要是可以見到她本人該多好。要是可以每天聽到她用那美妙的聲音呼喚我該多好……


「聽到什麼有趣的東西嗎?」


正在出神,店員過來加水,打斷了我的冥想。這店員就是幫我保管錄音筆的人,我每次來都會碰到他,沒事就窩在櫃枱後面上網。不知何故,他的眼神總給人一種很可靠的感覺。


他從來不跟我裝熟,對我發問的口氣卻自然無比,讓我也回答得理所當然。


「沒有,只是再度證明世界不公平。」


「是嗎?真可惜,我還以為你無意間發現什麼政治暗殺陰謀哩。」


最好有這麼誇張啦!


我念頭一轉,「昨天我離開以後,有一男一女坐在這個座位上,你認識他們嗎?」


他一臉抱歉地搖頭。也對,天底下不會有這麼順利的事。


「那你們這裏是不是常會有劇團來放DM?」


「有啊。」他指向門邊的小桌,「都在那裏。」


依照那個程城的說法,上次公演似乎已經有一段時間。


「那過期的DM你們怎麼處理?」


「我找找看。」他在吧台後面東翻西找,挖出一疊傳單給我。


我一張張翻找,試著找尋錄音裏的關鍵名字。


當我翻到一張單色印刷的傳單時,心臟立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在傳單正中央,痴痴仰望男主角的小臉實在是太迷人了。精緻小巧的鼻梁,豐潤的菱角嘴,還有又圓又亮的大眼睛,簡直就像一座燈塔,把這張紙質和印刷都超級粗劣的傳單照耀得像金箔一樣。


根本不需要看上面的說明,就知道我找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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