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輩子唯一一次破壞公物,是在我的第一個大學一年級的時候。那時我住在學校剛完工的女生宿舍裏,宿舍設備很好,到處美侖美奐,樓下大廳的公共電話區是用整片玻璃隔間的,高級得讓人感動,卻被我狠狠打破了一扇玻璃門。

是遲來的叛逆期嗎?並不是。我搞不好根本沒有叛逆期。那天發生的事,只不過是一通平凡無奇的電話造成的。

入學以後,一週兩次報平安的電話,變成無休無止的拉鋸戰。父母不滿意我的科系,不斷要我重考,我總是一口回絕。父母的理由很簡單,純理論的科系將來很難找工作,而且我不是念數學的料。我的理由更簡單,好不容易擺脫聯考,好不容易離開家,白痴才要回去,因此我一心夢想著留在原校拚轉系。但是念不擅長的科目,成績自然不會太好,又怎麼轉得出去?

說來可笑,雖然念的是數學,我成績最高的一科卻是英文。後來我轉念一想,何不試著轉外文系呢?

我得意洋洋地向母親提出這個好主意,誰知母親說:「妳爸說妳亂來,轉什麼外文系。」

就是這句話,讓我放下話筒後,把玻璃門用力往外一推,撞到隔壁的玻璃門,「鏘」的一聲,代價是四千塊罰金。真是史上最貴的一通電話。

我怎麼也無法理解,為什麼我轉系還要我爸爸允許?這到底是誰的人生?

有這種疑問已經很久了,當初無視自己數理細胞不足,堅持選理工組,為的無非是跟父母作對,不想再聽從父母為我決定該走的道路。

我父親向來認為,好的父母應該為子女指點迷津規劃人生,他們才會一生平步青雲。但是,他的正確難道就是我的正確嗎?

我媽也很天才,她認定我應該讀法律,理由是「妳那麼愛看洛城法網,對法律一定有興趣」。我實在很想告訴她,那時我最愛看的節目是「霹靂神兵」,一群帥哥打越戰,死傷慘重的故事,請她以此為基準為我安排出路。

然而,艱澀難懂的線性代數和微積分,實在無法支撐我度過每週二次的疲勞轟炸。於是我屈服了,考完期末考,辦了休學,乖乖回家。

好不容易嚐到大學生的自由滋味,又得完全放棄,我越想越不甘願。想繼續回去念,又怕念數學將來沒出路。結果每天在「回學校──重考──回學校──重考」之間來回擺蕩,寒假期間一天哭三次,差點把老媽氣死。

過年回外婆家,阿姨來找我談心。我告訴她,父母要我念法律,但我沒興趣。阿姨問:「那妳對什麼科系有興趣?」我答不出來,眼眶又紅了。這年頭,興趣算什麼?

其實我的夢想是畫漫畫,但是我哪說得出口?

雖然討厭被人指揮,卻更害怕自己做決定。我做的選擇似乎都是錯的,至少到最後一定會出錯。被責備是一回事,心中的屈辱更讓我難受。

我不願承擔做錯決定的風險,寧可變成一個凡事猶豫不決,把自己跟別人都逼瘋的人。因此我沒有把心一橫,收拾行李回去念數學,而是待在家裏,沈浸在憤怒跟委屈中。我進了重考補習班,再次用謊言麻痺自己:好好讀書,只要考上好學校,煩惱就會消失,人生就會充滿美好……

最後終於考上了爸媽滿意,親友稱羨的科系,但是幸福美滿並沒有到來。放榜後我照樣一天哭三回,就連媽媽把我新買的長裙改太短,也能讓我大哭一場。我認定我一輩子也得不到我想要的東西,過不了我想要的生活。考上學校又怎麼樣,只不過是在濃霧裏撐船,隨便碰到哪塊沙洲就上去踩一踩,順手撿一點東西,卻永遠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口。

話雖如此,我不能昧著良心說,我寧願沒有考上,寧願回去那棟被我打破玻璃的宿舍。畢竟這回沒有人會再問我:「讀這個將來要做什麼?」而是一臉欣賞:「哦,厲害哦!」過了一陣子,我也開始認為自己很厲害。

還記得當時在校園裏騎車的德性:志得意滿,認定將來前途一片光明,完全忘了我仍是那個凡事猶豫不決,一提到父母就莫名動怒的怪咖。

我加入卡通漫畫社,學了一點漫畫的皮毛,天天做著美夢:先考個執照讓爸媽安心,然後全力投入漫畫,再得個漫畫大獎一戰成名。

畢業的時候問題來了:法律系雖然出路明確,上路之前得先搬開一塊大石頭──證照考試。考上了就一步登天,考不上就什麼都不是。可怕的傳說不絕於耳,許多前輩沒有考上,年復一年地把青春花在補習班跟圖書館裏,一年比一年更抑鬱寡歡,吃藥住院的所在多有。總而言之,只要拿不到證照就註定不斷漂泊,永遠別想靠岸。

在校的時候我就一直找尋取巧的方法,希望能避開這塊大石頭,直接撿到一個飯碗。一來敷衍父母,二來養活自己,三來有自己的時間投入漫畫。

但是這關註定是避不開的。小時候,老爸帶家人出遊時告訴我們:「只要認得路,走哪一條都到得了家。」然而一說到謀生求職,他卻堅信只有「考證照、考公職」這麼一條康莊大道,一旦偏離就必死無疑。

當年的我絕對沒膽量跟他說我不考,況且我也不知道畢業後到底要做什麼。

從此又開始了霧裏行船的生活。我沒去補習班,留在學校圖書館自修,卻只是東摸西摸,有讀沒有到。圖書館的空氣就像一條厚重的舊棉被,把所有人的抑鬱、不安都牢牢裹住,捲成一團散不出去。我每天把這條舊棉被蓋在身上,差點沒窒息。

每天早上六點,媽媽會打開電視看晨間節目,好像是侯麗芳主持的。我在睡夢中一聽到節目主題歌,知道該起床上圖書館了,整顆心立刻往下沈,那輕快的旋律聽在耳中只覺諷刺無比。到現在我還是很不喜歡那曲子。

草草吃完早餐,搭老爸的車出門。別想在車上補眠,因為父親大人一定會放英語教學錄音帶,而且放得很大聲。他痛恨不思長進的人。

仔細想想,那段期間我的生活有如一盆漿糊,跟我的腦袋很相配。

一年半過去了,兩次考試都全軍覆沒。我考完第二次國考走出考場,只覺得自己一無是處,白費了這麼多光陰,未來也不知道在哪裏。那天父母帶著寶貝狗開車來接我,我上了車,全身裏外一片冰冷,唯一的溫暖是依偎在我腿邊的狗兒。

當晚我大哭一場,做了決定:不要再忍受這種只為考試而活,毫無生產力的生活。我要先去工作,至少口袋裏多點錢,心情會好一點。

這回父母不但沒有責怪我,老爸還幫我打聽工作。大概是希望我能藉著工作長些見識,然後重捨鬥志回去考試。

後來我到直屬學姐的事務所當助理。小鎮的律師事務所確實是認識人生百態的好地方,什麼奇怪的客戶都有。有人陷害自己姐姐,有人朝我下跪,求我們幫他離婚,有人編出一套曲折離奇的故事認定別人要謀殺她……

我的學姐時常鼓吹我一定要回去考試,我卻不明白她這股熱情從何而來。自己當老闆很爽沒錯,但我就是沒有辦法想像我自己過著這樣的日子。

小事務所的小助理畢竟不夠稱頭,薪水也不太好看,所以半年之後我就考進了銀行。原本一直期待我再投入考試的父母又失望了。

銀行員這頭銜似乎是夠格了,薪水也維持平均水準,但我又發現一個大問題:我對算錢非常不在行。明明很確定手續沒做錯,結帳的時候就是會缺錢,我甚至連我親手記下來的數字都認不得,明明記得是寫3,最後卻發現我寫的是1。除了腦袋有黑洞以外,還真找不到其他解釋。

除此之外,服務業對顧客卑躬屈膝的工作原則也讓我一個頭兩個大。明明就有一大堆事要趕著做,還得對客人露出燦爛的笑容,真是巨大的考驗。不只如此,電腦、印表機、無邊無際的檔案之海,隨時都會出狀況,讓我措手不及。

理論上下班時間是六點半,但如果真的六點半準時走,絕對會被施加無言的道德壓力,還有長官壓力,弄到加班變成常態。事實上,每天的工作如果要完全處理完,大概九點才能回家。洗個澡睡個覺,還來不及消化一整天的疲倦,馬上又要睜眼面對新的一天。

總之,如果圖書館的生活是漿糊,銀行的生活就是烘乾機。每天暈頭轉向,又榨得全乾,而且還滿肚子火。

我父親當然更不滿意。

「妳明明讀法律卻跑來走這行,根本就是捨近求遠,自廢武功,根本沒辦法跟人家競爭!」還有更經典的:「我跟妳打賭,十年之後妳會窮困潦倒,求救無門!」

他自認罵得犀利,我卻想問:一個連目標在哪裏都不知道的人,又怎麼知道何謂遠近?至於我十年後會怎麼樣,他要是有本事未卜先知,我們家早發財了!

我真的很笨。越是不愛做又逃不掉的工作,更應該早早把它做完才是。為什麼當年不直接去補習班窩個一年,放手拼一拼?考上了至少對父母有個交代。

然而這正是我抗拒的徵結:對父母有個交代。這話真刺耳。

不去補習班,放棄國考,堅決留在銀行,原始動機全是為了反抗父母。

這樣一路反抗下來,照理我應該很滿足,大聲宣告自己是一個獨立自主的叛逆少女。然而我沒有。

每當面對重大抉擇,我第一個念頭總是「老爸會罵」,然後開始氣老爸,也氣軟弱的自己。

就這樣,我沈溺在憤怒自憐中,扮演一個被剝奪自由的小可憐,住在父母的房子裏,讓那個最愛用華麗的負面字彙傷害自己和家人的男人開車載我上下班。

沒錯,不止是上班,每天下班爸爸都會來接我,整整載了三年。

說來說去,銀行不過是我在霧裏撞見的另一片沙洲而已。我用它當做擋箭牌,藉以抗拒重新回到國考。並且利用它繼續做漫畫家的大夢,沒事還會買一些畫具來自我安慰,即使已經許久沒提筆。

我常常想,如果我窮到三餐不濟,連飯都沒得吃,我會不會抱怨工作辛苦,不合志趣?如果考國考是唯一的生存之道,我還會不會對著六法全書發脾氣?難道說我的一切煩惱,根本原因就是我太好命,我父母對我太照顧,才會讓我想東想西嗎?那我父母生我養我不就徹底白費了嗎?這些問題讓我非常痛苦。

不過,在沙洲上有時也會撿到好用的東西。

在銀行待了五年,換了四個部門,大部分時間都在手忙腳亂中度過。但我學到二件非常重要的事:第一、管好信用卡跟身分證,第二、找到自己的利基點。

所謂利基點,就是在競爭之中對自己最有利的武器。這個觀念讓我驚覺:我真的可以當漫畫家嗎?要走這行得先花上大把金錢時間學畫,還不見得學得很好,而且台灣的漫畫環境比日本更嚴苛,我可能一輩子也得不到獎,成不了名。

正如老爸說的「人不可自廢武功」,一定要找到屬於自己的利器才能上戰場。但是,法律絕對不是我的利器。那時我明白了,我的利基點不在漫畫,而是寫作。我從小就喜歡塗塗寫寫,編一堆亂七八糟的故事,同學們還蠻愛看的,老師也說過我文筆不差。但是上了高中後,由於迷上漫畫,對寫作的興趣就這麼淡了。

之前學校社團學長也曾對我說:「妳劇情編得不錯,比較適合寫小說。」那時我很倔地回他:「我比較喜歡漫畫。」直到後來,由於工作成績乏善可陳,在丟飯碗的恐懼下,我再也不敢鐵齒,開始提筆寫作。在網路上發表後,我有了讀者,有了掌聲,開始出書。長久以來,我第一次體會到成就感。

我不敢投入全職寫作,繼續在工作崗位上苟延殘喘。放掉眼前收入穩定的工作,我就不知道我還剩什麼了。於是我一面期待我的書早日大賣,一面懷疑我的工作為什麼這麼不快樂。到底是真的不適合,還是我不夠努力?或者我根本就是個好吃懶做的米蟲?

我終究沒找到答案。那時一位朋友辭了職,自己開租書店;她信心滿滿地向我宣告,人要自己創業,賺錢才會有動力。再加上聽到有人說寫羅曼史小說很好賺。我這白痴居然就下定決心辭職,甚至不曾先試寫一篇羅曼史投稿。

碰到的第一個難題照例又是父母。我不改我的縮頭烏龜本性,告訴他們我要準備考試,其實每天窩在電腦前面寫小說。然而白痴是會遭報應的,我寫不慣羅曼史,整整被退了半年的稿。

那是我人生最惶恐的時候,連晚上都會做惡夢。雖然前途渺茫,我第一個煩惱的,仍然是如何面對父親大人的雷霆之怒。那種恐懼,跟一個拿紅字成績單給父親簽名的小學生的害怕完全是同樣的等級。

其實那時老爸已經拒絕跟我說話,照理不會罵我,但沒人知道他會不會破戒。

明明早該說一句:「我要搬出去,自己照顧自己」,我就是說不出口。第一個理由,怕挨罵。第二,我始終揮不去心中那個小小的聲音:萬一老爸是對的,我是錯的怎麼辦?有什麼證據可以證明我真的會成功?

這時我碰上了作夢也想不到的好運。一位我素未謀面,卻一直很喜歡的網路作家寫信給我,說她喜歡我某篇屢投屢退的小說,想幫我推薦給她熟悉的出版社。那一刻,我幸福得快要飛上天。

靠著貴人相助,新書在相當有名的出版社出版,反應不壞。我鼓起勇氣對父親說:「爸,我的小說賣得不錯,所以我想以後專心寫書。」然後落荒而逃。

老爸已經被我搞煩了,沒再念我。只是我常聽到母親的歎息:「昨天晚上,妳爸又擔心妳擔心到睡不著……」

不過我倒是睡得很好,那年的年底,我的羅曼史小說過稿了,我再度有了收入,心裏也響起一個前所未有的聲音:「我大概真的可以走這行吧。」

這個聲音就像一聲號角,告訴我,雖然霧還是很濃,不過燈已經亮起,總有一天可以上岸。

二○○六年夏天,我獨自到美國拜訪親戚,住在芝加哥的舅舅和舅媽帶我去遊湖。我坐在遊艇上,看到湖邊一棟又一棟的豪宅,心中火氣升起:要是老爸看到這些房子,一定又要叼念我,看人家多有成就,社會地位多高。人類是階級社會,不懂得往上爬就等著給人踩在腳下,妳這麼不會想,將來到底怎麼辦……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好可憐,血壓也不斷上升。忽然心中一震:老爸已經好幾年不跟我說話了,怎麼可能罵我?更何況老爸根本不在這裏啊!我花了大把銀子買機票,飛了幾萬哩,難道是專程來朝著湖光山色生氣嗎?簡直是神經病!

從此我嚴格規定自己,不准再胡思亂想,也不准再抱怨父母。畢竟已經三十好幾,不適合再假裝青春叛逆少女。此外,從我爸預告我的悲慘未來那天起算,十年早就過了,我並沒有出人頭地,但也沒有窮困潦倒求救無門,因為我還是住在父母的房子裏。

後來我發現,獨自悶頭寫作會越來越封閉,所以我去參加了一個文藝營,又參加了寫作會,遇到一起寫作的夥伴,背後開始多了道隱形的力量推著我前進,圍繞我的濃霧又淡了一些。

又過了一年,由於我始終抓不到羅曼史的要領,終於跟出版社解約。正當我滿懷惶恐,以為這下真的完蛋的時候,第二次的文藝營又告訴我,人必須要有面對挫折的勇氣。於是我又撐下來了。

第三年的文藝營,我學到一句話:「繞遠路不是浪費時間,是在累積能量。」這時候,我回顧那段在濃霧中前進的經驗,頓時如釋重負。看來,當年沒有選擇考試這條金光閃閃瑞氣千條的唯一正道,並不是個愚蠢的決定。

第四年文藝營的標語我記不起來了,因為我爸過世剛滿百日。他在臥病之中還不住抱怨他的兒女們不務正業,將來在社會上一定沒辦法立足。他走了之後,我每次看到牆上的照片,除了歎息還是歎息。

當年的老爸,是否也曾想要放手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就算有,大概也無法實行。他從小就背負著貧窮的重擔,成家之後,更是滿腦子只有家庭,所以他只能選擇公職這條安全的道路,只為了養育我們。再加上他擔心兒女受挫受傷,也規定我們走這條路,我們三個卻先後讓他失望。

回首過往,一直認為老爸這種不敢冒險,不准作夢,只會死守公職的觀念是失敗者的邏輯。但是這世上很多比我優秀的人,只因為他們的爸爸生意失敗,破產欠債,過著身不由己有志難伸的生活;而我可以安安穩穩地成長,不知死活地反抗父母,全都是因為老爸選擇了「失敗者的道路」。

其實我也相信,世上存在著唯一正確的道路,但每個人的路各不相同,不能靠別人指引,而是要自己尋找,走了冤枉路也只好認了。所以我註定會成為讓父親失望的女兒。只可惜我沒能及時成就一些事情,向他證明十幾年來的爭執拉扯是有意義的。

我現在唯一的期盼,就是霧裏的小船可以真正靠岸。希望當我再次見到父親的時候,我可以笑著對他說:「爸,只要認得路,走哪一條都到得了家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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