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格

大神用克蕾婷來反面論證愛情的存在，喬爾則是藉由探索自己腦中記憶的過程，再度找到了相愛的證明。當後面的戰爭期消除，喬爾重溫當初相知相惜，彼此安慰的甜蜜，他反悔了，試圖阻止手術進行。乍看之下很傻，克蕾婷都已經忘記他跑去跟別人交往了，他這樣苦苦保護記憶又是所為何來？雖然喬爾曾經藉腦中的克蕾婷之口，決意再去找她重新開始，但是一開始讓他改變心意的理由，只是單純的捨不得而已。就像唐納一樣，即使終究要失去她，這份愛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該輕易抹殺。跟喬爾比起來，世上許多只因為愛不到就暴力相向，潑硫酸、縱火，再不然上網發黑函的人，實在該汗顏。

當喬爾開始設法阻止克蕾婷被刪除時，他也曾向記憶中的克蕾婷翻舊帳：「是妳先刪除我的。」克蕾婷回答：「你知道我向來很衝動啊。」根據前面的說法，在他腦中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化身，因此這裏等於是在自問自答：明知她很衝動，幹嘛還跟著一起瘋？最後他得到了結論：「我就是愛這樣的妳。」 私心認為喬爾這句話比 BJ裏的馬克那句「我喜歡你現在的樣子」更感人，泡美眉的時候當然什麼好話都說得出來，但是經過兩年的吵吵鬧鬧，甚至都已經分手了還有這種體悟，確實很不簡單。

前面已經說過了，他們兩個其實並不適合。對每個人來說，一段不理想的戀情真的是很大的負擔，會帶來無數爭吵，造成強大的壓力，嚴重影響心情跟生活，可說是一個嚴重的瑕疪。可以的話，每個人都想把這個錯誤去掉，取回一顆乾淨的心靈，再找下一個珠聯璧合的伴侶。但是把記憶消掉，這樣就真的完美了嗎？克蕾婷這樣做了，結果等於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跟著刪除，反而整天若有所失。喬爾體會得比較快一點：他就是愛這樣的克蕾婷，所以包括她的優點、缺點，他通通都接受。

我想，這一點跟大神的其他作品的主要觀點可說是一脈相承的。天下沒有絕對完美無瑕的東西，優點跟瑕疪可說是一體共生，兩者同樣是構成一個人生命的元素，要是把瑕疪消除，往往把生命力也給扼殺了。就像查理寫不出歌誦蘭花的劇本，人也不可能找到一個百分之百跟自己相配的伴侶。這時該怎麼辦？一句話：接受。也許，愛本來就不需要完美，重要的是接受。

在喬爾為了搶救記憶，帶著克蕾婷在他腦中大逃亡，還躲入童年回憶時，現實生活裏的人也沒閒著。之前提過忘情診所的助手之一派屈克正忙著利用喬爾的日記跟禮物猛追克蕾婷，另外兩個助手瑪莉跟史丹更猛了，居然在喬爾家裏嗑藥玩樂吃東西，還拿昏睡的喬爾當桌子，把盤子放在他身上某個奇怪的地方，這大概是導演的惡趣味吧。還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克莉斯汀鄧斯特在本片的扮相十分討喜，不知何故在蜘蛛人裏卻是醜得驚人，莫非山姆雷米對她有什麼不滿？唉唉，人家年紀還小的時候，可是以精湛的演技聞名的耶，長大後不但得當花瓶，還被人醜化讓觀眾嫌到臭頭，實在是太冤了。我就不信陶比麥奎爾有本事演小吸血鬼‧‧對不起，又離題了。

接下來，由於喬爾的意識偏離刪除的藍圖，兩個助手只好把醫生請過來。卻因此又暴露出一個秘密：助手瑪莉對年紀足以做她父親的醫生抱有愛慕之情，甚至可以無視男友史丹的存在。醫生找出了躲在童年回憶裏的喬爾，硬是把他拖回正軌繼續刪除手術，這時昏迷的喬爾忽然睜眼，流出不甘的眼淚，卻仍是身不由己。

手術繼續進行，喬爾的第二次逃脫行動又失敗，他的命運已經註定了。這時瑪莉念了一首亞歷山大波普的詩「哀綠綺思給阿伯拉」中的一段給醫生聽，這首詩正是本片的片名「無瑕心靈的永恒陽光」的來源。

”How happy is the blameless vestal’s lot!
The world forgetting, by the world forgot.
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
Each pray’r accepted, and each wish resign’d”

意思是指只有遺忘難解的愛恨，心靈才能得到平靜，回復純潔無瑕，得到永恆的陽光，因而所有的祈禱和願望都能得到回應。

諷刺的是，配合這首詩的畫面，是喬爾腦中他們在路邊看遊行的回憶。原本正在甜甜蜜蜜，一回頭卻發現克蕾婷被刪除了，喬爾幸福的笑容頓時凍結在臉上。這裏真的讓人很想問：一定要把所有快樂痛苦通通 一筆勾消，才算是「無瑕的心靈」嗎？那「永恆的陽光」又在哪裏？

接下來劇情又峰迴路轉，瑪莉赫然發現自己跟醫生曾有一段不倫戀，只是她的記憶被消掉了。這是本片最諷刺的地方，因為瑪莉之前把醫生的記憶消除術捧上了天，視之為讓人擺脫錯誤的偉大發明；等到發現自己也被消除過，才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第一，自己生命的一段就這麼輕而易舉地被人拿立可白塗掉了；第二，遺忘並不能擺脫錯誤，因為人失去了從經驗中學習的機會，沒有得到超越錯誤的力量，結果只會一錯再錯，就像她又再度勾引醫生一樣。

就在現實世界搞得雞飛狗跳的時候，喬爾腦中的記憶刪除也到了最後。他來到跟克蕾婷真正初識的夏日海灘，那對夫妻朋友仍是吵鬧不休，這時他看到遠方一個亮麗的橘色身影。我非常喜歡他這裏的獨白：「我愛上了妳的背影，也愛妳的橘色外套，到了最後我卻恨它。但是在第一眼看到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橘色的外套實在太酷了。」剛開始喜歡，後來變成討厭，同一個克蕾婷，同一件外套，完全沒有變，只是喬爾看事情的心態變了。回憶過往，實在令人不勝唏噓。

克蕾婷照例是主動過來搭訕，聊著聊著，克蕾婷問：「這段記憶也要消除了，怎麼辦？」喬爾微微一笑，淡淡地說：”enjoy it.”既然註定要失去，既然無能為力，乾脆就趁著眼前還在一起時好好珍惜，享受它吧！私心認為這兩個字可稱為金凱瑞從影史上第一號經典台詞，雖然內容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兒女私情，他此時的表情卻帶著悟道的通達。這時的喬爾，跟得知被克蕾婷刪除時，坐在車裏痛哭的那個人，已是大不相同。

這時大神告訴我們，原來他們的邂逅就跟開場時一樣，相當不順利，預言了日後的分離。克蕾婷擅闖海邊空屋，還想留在裏面過夜，喬爾當然無法忍受這種脫線的作法，結果一言不合，美好的相遇變成難堪的經驗。仔細想想，兩個人要相處是多麼不容易，也許只是講話口氣不對，或是對方拼字能力太差，再不然就是肥皂上沾的頭髮，甚至是晚上打呼，既然每一件小事都會成為破壞關係的殺手，人又該去哪裏找百分之百適合的對象？

最後，在記憶崩毀前，兩人終於開誠佈公地坦白自己的想法，做了最後的道別。然後喬爾上了朋友車，所有的記憶在車後一點一點地崩垮，這時相信不少觀眾都跟我一樣，眼睛早就糊成一團了。

手術結束後，第二天是情人節，喬爾在家中醒來，故事帶回到開場時的場景。他覺得有點怪怪地，一時衝動翹了班，大冷天跑去海邊，發現日記被撕掉好幾頁，然後遇到了克蕾婷，又開始一段有點危險卻停不下來的戀情。仔細算算，他們兩個真正分手的期間可能不到兩個禮拜。

我看過有人批評這一段，認為他們分手了又馬上相遇，大神似乎在鼓吹真命天子，有點缺乏想像力。我覺得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就像片名說的，他們是冤家。如果記憶沒有刪除，他們下次戀愛時多半會直覺地避開像對方這型的人。但是過去的慘痛教訓早已被刪光光變成一張白紙，人會被同一個人吸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要說是真命天子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是沒辦法修成正果的真命天子。據說大神本來打算讓他們兩個不斷地消除記憶再相遇，前後高達十五次，我真高興他沒這麼寫。

其實喬爾跟克蕾婷本來真的很可能掉入惡性循環，不過天上卻掉下一顆大炸彈。抓狂的瑪莉把診所客戶接受治療時的錄音帶全部寄回去，結果喬爾親耳聽到錄音帶裏克蕾婷的聲音正用最不堪的語句數落他的不是，當然是勃然大怒，結果回到家他自己的錄音帶正在等他，同樣又給克蕾婷聽到。

基本上這算得上是電影裏數一數二的尷尬場面，聽著錄音帶裏的抱怨，再看到兩人臉上的表情，實在恨不得代替他們鑽進地洞裏。例如錄音帶裏的喬爾正在大罵：「她的頭髮根本是亂七八糟，世界已經夠混亂了，她還在染頭髮‧‧」真正的喬爾只能徒勞地解釋：「我喜歡妳的頭髮，真的。」真是淒慘啊 ！

說真的，兩人既然都已經恨到要把對方消除了，哪還說得出什麼好話來？只是，錄音帶裏表現出來的往往只有一部分的心情，另一部分卻是連說都沒處說，這種無力感，也只能心神領會了。

真相大白了，難看的場面也經歷過了，那麼接下來該怎麼辦呢？最後喬爾做了決定：”ok.”這是金凱瑞第二句經典台詞。雖然兩人不適合，雖然曾經分離過，以後也可能會再次分離，至少現在是相愛的，所以，ok。

我個人是覺得，那卷錄音帶應該有某種打破惡性循環的效果。試想，一對正在蜜月期的情侶，忽然聽到預示兩人慘痛未來的錄音帶，在他們之後的交往中，是否會多少警惕一些？是否能學著多去體諒？如果做得到，也許他們這次真的會有結果。

不過，導演好像沒有我這麼樂觀。在片尾不斷出現兩人在海邊嬉戲的鏡頭，兩人一直重覆地出現、消失、出現、消失，好像正表示他們會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轍‧‧啊啊，我不管啦，ok就是ok！

有觀眾批評金凱瑞在本片裏仍然會出現誇張的橡皮臉，老實說我直到看第三次才注意到。第一次忙著看劇情，第二次忙著哭。基本上金凱瑞對於喬爾壓抑內向的個性掌握得相當好，深情的眼神也詮譯得很棒，只是到了感情激動的地方，他會不小心走回老路子，多少有點搞笑片中毒吧。不過也許他該趁這幾年多拍點愛情文藝片，人老了還是可以搞笑，要當英俊小生可是有年限的。

這一次，大神拋開了常用的諷刺，帶給觀眾一個充滿感傷卻又溫柔的好故事，得到奧斯卡的確是實至名歸。不過凱特溫斯蕾沒得女主角，金凱瑞連提名都沒有，實在讓我有點難過。不過對觀眾而言，獎項本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欣賞一部好電影的快樂，我的的確確地enjoy it。聽說大神還有另一部片子是講黑猩猩的，可是我一直沒機會看到，希望以後可以一飽眼福。

接下來，我希望將來我能得到足夠的勇氣，對著這世界的不完美說一聲： 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