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格

這是Lady

這才是Happy

說到敝人跟犬類的恩怨，那可是由來已久，從我會走路時開始，不對，應該是從我還是受精卵時，就深植在潛意識裏，就像人餓了要吃飯一樣，是無法以理性度之的本能，以至後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全都是命中注定，絕非我輩愚蠢的人類所能預料。

我從小就超級怕狗，只要狗稍微朝我靠過來，我就會神經緊張，要是遇到那種會往人身上撲的狗，更是嚇到要休克。我的恐狗症嚴重到連拴住或關住的狗都會怕，小時候放學回家的路上，有一戶人家在門口的大狗籠裏關著一隻大狼狗，只要有人經過，那隻狗就會在籠子裏又跳又叫，不用說，在下我當然是每天回家都心驚膽戰，視歸如死，飽嘗有家歸不得之苦。媽媽對我這種個性當然十分不屑，有一次，當我又被柵欄裏的狗嚇哭時，她大罵我一頓：「狗關著又不會咬你，你是在怕什麼？」我心裏非常委屈，會怕就是會怕，我有什麼辦法呀？

我一生中跟狗最慘烈的正面衝突，是在國中二年級的寒假輔導。我家就在學校對面的一條巷子裏，走路五分鐘可到，在這種方便的環境下，人總會不自覺地產生一些惰性，總是東西忘記帶，得靠家人送來。在假期中當然是自己回家拿，那可說是我一生中最精彩的一次寒假，因為我幾乎天天中午都得回家一趟。不是忘記課本，就是忘記便當，再不然就是媽媽根本沒作便當，更慘的一次居然便當吃一半打翻。就這樣，我命中注定得跟我的天敵硬卯一回。

那天，直到午休時間快結束了，我才發現忘記帶下午的講義，只得急如星火地飛奔回家。因為太急了，讓我忘了怕狗者的大忌：不能在狗面前跑。就在我衝過巷口時，騎樓下兩隻正在悠閒午睡的狗毫不體諒我正處於緊急事態中，直覺認定這個瘋女人是在向他們挑戰，怒吠著跳起來追我。

試想，一看到狗就腳軟的人，碰到兩隻凶神惡煞衝著我來，怎能不魂飛魄散？我沒當場哭出來真是奇跡。腦中想到某些傳言，說狗是很沒志氣的動物，只要比他們更兇就會被嚇跑，所以我鼓起全身力氣，張口對狗大吼大叫，一面用力跺腳想把他們嚇走。只是不知這兩隻狗是否讀過孟子，早練就威武不能屈的氣魄，再不然就是他們學過讀心術，看出我只是在虛張聲勢，仍是對我吠個不停，一人二狗就站在巷口對罵，而我的鄰居明明看見我陷入困境，居然就站在門口看好戲，完全不出來幫我。附近的狗聽見有人吵架，也不管誰是誰非就躲在自己家裏出聲幫腔，頓時整條巷子裏萬狗齊鳴，當真是聲勢浩大。

最後鄰居終於良心發現，出來把狗趕開，我這才飛快衝回家，而就在到達樓下大門時，學校上課鈴響了，我只好腳下不停又衝回學校去，事後被我媽嘲笑是「大禹治水，過家門而不入」。唉，這我何嘗願意啊！

上了高中後，真正的折磨才開始。每天早上我都得走一條街去搭公車，問題來了──流浪狗。流浪狗不會吠，也不會追人，只是會一臉哀怨悲淒地跟著我 ，彷彿在對我控訴人世的不公不義。我光是隔著五公尺看到狗就會緊張了，更何況狗跟在我腳邊？況且，也沒人能保證牠不會忽然情緒激動，熊熊往我腿上咬一口。所以每天上學都是步步驚魂，只要遠遠地看到狗，馬上過馬路到對街去，偏偏那時候滿街都是流浪狗，短短一段路，我就在兩岸來回了四五趟，活像在過地雷區。有時看到前方群狗聚集，即將展開街頭大亂鬥，更是嚇得我抱頭鼠竄。某日我向一位學妹訴苦，不幸她是忠誠的愛狗者，張著天真無邪的大眼：「你可以跟他們玩啊！」  

我心想，這真是全世界最難跨越的代溝了。

後來我高中畢業，到台南去讀書，在那裏幾乎沒看過狗，不到六個月後回到台北，神奇的事發生了：我居然熊熊不怕狗了。如果是齜牙裂嘴朝我撲來的狗當然會怕，但我不會再一看到狗就大呼小叫了。要是籠子裏的狗對我狂吠，我還是會閃遠一點，但心裏總是比較體諒了。如果換了我明明沒做錯什麼事，卻給莫名其妙關在小籠子裏動彈不得，我也會鬼哭神嚎。

雖說我對狗的心態已經從非理性的恐懼轉為持平，但要進展到現在這樣愛狗如命，自然得經過自己家裏養狗這一步了。我姑丈家裏的獒犬生了一窩小狗，送了我家一隻。即便我的狗過敏症已經治好，想到要養這樣的猛犬，當然還是心裏怕怕。

小狗來我家的時候才剛斷奶，但已經比一般的小狗大好幾倍了，看起來好像一隻小狼。雖然是猛犬，長相卻是出奇的可愛，端正的五官，圓圓的大眼睛，我們叫他「弟弟」。

養弟弟的經過，其實不算順利。聽說這種大狗要非常嚴厲地管教才鎮得住他，但我們家人心太軟，不忍心揍他，所以他一直沒學會在固定地點大小便。後來媽媽怕會弄得遍地黃金，買了個大籠子把他關進去。當小狗剛開始被剝奪自由的時候，在裏面可憐兮兮地狼嚎，看了實在於心不忍。

後來小狗體積日漸龐大，雖然換了較大的籠子，總是嫌小。我實在不忍心看他一隻大狗塞在小籠子裏，總會盡量放他出來溜躂，只是在家裏要小心不要弄得髒兮兮，在樓頂又要隨時看著，免得嚇到鄰居，變成相當大的負擔。更不幸的是，這種大狗獨立性強，跟主人總是會保持距離，找他玩他不屑理你，對他兇他又會不滿，養他養得那麼辛苦，彼此的感情卻沒辦法交流，實在很挫折。

最後我們領悟到，我們這種公寓房子，跟家人的性格都不適合養大狗，終究還是將弟弟送回姑丈家去了。我去姑姑家看過他幾次，已經是超級巨獸，第一次重逢時他還認得我，真讓我高興，不過日子一久他就把我忘了，這也不能怪他。後來我聽說姑丈把他送人了，養在山上看守山林，有整座山任他盡情奔跑，我覺得這是最適合他的歸宿，希望他幸福。

雖然這次養狗以失敗告終，但我已領教了狗狗清澈無辜的眼神，是多麼地惹人憐愛，當它熱情洋溢地迎接你回家時，簡直會讓人整顆心都溶掉。

從那時開始，狗正式成為我最喜愛的動物。因此我一看到那些不配養狗的人，便深深反感。

像樓下的鄰居，整天誇口他家的狗是名種，花兩萬塊買回的，卻一次也不曾帶牠去散步，也不曾跟牠玩耍，只是一年到頭把牠塞在連轉身都嫌小的籠子裏，丟在門口當裝飾品，我甚至懷疑他們到底有沒有給狗洗過澡。每次看著那隻「兩萬名犬」垂頭喪氣地縮在籠子裏，心裏真是有如針刺。在兩萬名犬之前是一隻牧羊犬，可能是營養不良，瘦得嚇死人。後來失蹤了一陣子，忽然又出現，我媽媽問他們怎麼回事，那位太太說，之前牧羊犬得了病治不好，他們就把狗載到山上丟掉，沒想到狗居然自己治好了，又跑回來了。她說得好不得意，我弟弟聽了以後破口大罵：「那隻笨狗幹嘛還要回來啊？」

另一位鄰居養了兩隻小土狗，早上的時候會放出來玩，然後就整天拴在後門邊不聞不問，任小狗抓門哀求也不出來看一眼。我不止一次跑下去看牠們，牠們喝的是臭水溝的水，吃的是餿掉的剩飯，長了皮膚病，也沒人想到要想想辦法。後來少了一隻，問主人哪去了，主人輕描淡寫地說：「不小心吃到老鼠藥死掉了。」另一隻小狗也從此不見蹤影，我以為八成是凶多吉少，傷心了好久。不過最近一直在那家附近看到一隻長得很像的狗，而且好像認識我〈也許是我自我陶醉的想像〉，讓我忍不住生起一絲希望：也許那隻小狗平安長大了哦。

還有曾經嚇得我寸步難行，滿街的流浪狗，那背後代表了多少無情無義的飼主？他們一時興起，弄隻超貴的名種狗回家炫耀，養一陣子，累了，膩了，或者像我家一樣根本不適合養大狗，結果就往街上一扔了事，任牠自生自滅，然後再來抱怨流浪狗多髒多臭還會咬人，簡直是做賊喊捉賊。

更氣人的是，有回讀到一則報導，好像是師大整修圖書館，一隻流浪狗不小心被封在樓梯下，在裏面哀嚎不已，愛狗人士想要挖開水泥搶救，學校校工居然來阻止，理由當然又是狗會製造髒亂之類的。真是笑死人了，那是一條命耶！就因為牠會製造髒亂，就可以把牠活埋在裏面哀嚎至死嗎？套一句魔戒的名言：「任何一種語言都找不到適當的字眼來詛咒他們。」

還有人沒事對狗潑硫酸、在狗脖子上綁橡皮筋讓牠不能吃東西，再不然就毒打，什麼變態招數都用得出來，公權力卻從來沒制裁過他們，因為受害的不過是狗。不過大家不要忘了，根據「破案之神」約翰道格拉斯的研究，虐待動物的人多半天生殘暴，等小動物不能滿足他們了，就會找人下手，許多連續殺人魔都是這樣產生的。我們這種輕忽生命的文化再不改，早晚都會自食惡果。

總之，當別人看到滿街髒臭的癩皮狗時，我只看到一張張萬物之靈醜惡的嘴臉。美國獸醫作家哈利赫利奧特說：「我可以原諒銀行搶匪，但我絕不原諒虐待遺棄動物的人。」基本上因為敝人當了五年的銀行員，實在無法原諒搶匪，不過後半段我是跟他一致的。不要問我人重要還是狗重要，人會製造流浪狗，狗不會製造流浪人，就自然界的平衡而言，到底哪一個重要，自有公道。

接下來我要懷著懺悔的心情寫下一段往事。有一次我在上班途中，看到鄰居髮廊外面有一隻小狗正在嗚咽地抓鐵門，牠顯然是髮廊的狗，在外面晃了一夜想回家，但是髮廊還沒開門，牠不得其門而入。如果我花點時間打鐵門上寫的電話，也許可以聯絡牠主人，或者是把牠抱回家，叫家人等髮廊開了再把牠還回去。但我那時急著上班，而且家裏又養了皮皮，不方便再放一隻狗，而且家人一定會抱怨，所以我就很鄉愿地想說反正牠主人一定馬上就來了，就沒去理牠。下班時去髮廊一問，狗沒回家！為什麼我就不肯花個幾分鐘打電話呢？在家裏放一下也不會怎麼樣，可以把牠跟皮皮隔開呀。狗主很樂觀地說：「小狗很可愛，一定是被人抱走了。」但是過了幾天，我在路邊看到一隻死掉的小狗，跟那隻真的很像‧‧真的是XX○XX！我鄭重發誓，以後看到狗有急難，一定要立刻伸出援手，否則我就不配自稱愛狗人士。

寫了半天，發現我居然忘記照片的主角了。他就是我家現任的名犬──皮皮。經過弟弟的經驗後，我們確認了一件事：家人除了祖母外都很喜歡狗，只不過環境實在不適合養。本以為從此跟狗無緣了，沒想到真的遇到一隻跟我家完全速配的狗。

皮皮原名HAPPY，暱稱皮皮，簡稱「皮~~」。原本是住在國中的流浪犬，因為長相可愛又聰明，很得老師們的歡心。後來冬天到了，皮皮生了病，一位老師帶他去看獸醫，醫生說他體質太弱，不能留在學校過冬。於是老師們討論之後，決定將他交給唯一一位沒養狗的老師帶回家，那位老師正是家母。說也奇怪，皮皮本來跟媽媽並不親近，等到事情確認後，居然開始每天睡在媽媽桌旁。直到現在，媽媽提到這件事，還是嘖嘖稱奇。

基本上，養到皮皮算是我們家賺到。因為他以前有受過訓練，大小便完全不用家人操心，所有的禁令講一次就懂〈雖然有時會技術性犯規〉。剛到我家時由於環境不熟，很少出聲，我弟弟甚至以為媽媽帶回來一隻啞巴狗。後來他混熟了，我們才知道他的吠是有原則的。比如說，他身為禁煙協會的一員，對來我家的客人多半很客氣，不過一聞到客人身上的煙味就會大力吠。聽到樓下狗打架或有人講話太大聲，也會嗆聲表示意見，真是隻熱心公益的狗。

從他到我家，至今已經八年了，帶給我們的快樂沒有一天稍減。雖然他只是隻雜種狗，但我媽媽每隔一陣子就會把他洗得亮晶晶地，牽出去散步的時候常有路人稱讚他漂亮，全家都很有面子。家裏的話題增加了，每天幾乎都會談論皮皮今天又做了什麼有趣的事。我父母只要有客人來家裏，主要話題一定是我家這隻狗的英勇事蹟：例如早上會叫爸媽起床，爸媽太晚睡覺還會抗議之類的。簡直成了我家對外炫耀的招牌。

養狗八年，我的心得是，狗〈尤其是我家這隻〉這種動物，其實是非常敏銳，很會察顏觀色的。例如我奶奶不喜歡狗，皮皮就很少靠近她，奶奶一喊「走開」，他就馬上閃到樓上去。換了我媽叫他走開，他絕對愛理不理，慢條斯理地移個一兩步意思意思。他也是個勢利眼，客人來家裏的時候，只要誇他一句「好漂亮」，或拿東西給他吃，他就會整天黏著人家。要是你罵他，他就會作賊心虛地把視線移開，不時再轉過來偷瞄你兩眼，看你罵完了沒有。再不然就是圓睜著閃閃發光的眼睛看著你，好像在問：「我做錯了什麼呀？」通常我們家人看到這種表情，早就笑成一團，根本罵不下去。他也是種仗勢欺人的動物，出門的時候，只要主人牽著，他就敢去惹大狗，要是旁邊沒大人，他絕對是安份得不得了。讓我痛心的是，這麼精明的他，也會有耍白痴的時候：明知絕對追不上貓，為什麼老是要去追啊？

在全家的一致寵愛下，他漸漸變成一隻挑嘴、任性、耍賴、愛撒嬌的狗，但即便是這樣，仍是絲毫無損他的可愛。養寵物最大的樂趣在於，他總是會直接了當地告訴你，他喜歡你，他需要你，光是為他付出的心力，本身就會變成一種回報。而且，寵物多少會讓人脾氣變好。試想，當狗兒依偎在腳邊廝磨的時候，有誰有辦法發火？

從極端怕狗，到現在超級愛狗，可說是我一生最大的轉變，自己想到都覺得很神奇。我知道不是每個人都會變得跟我一樣，狗也的確有它的危險性。但是，如果大家不要隨便拋棄狗，不要拿石頭丟牠，不要隨便招惹他，不要心情不好就打他踢他，被狗咬的機率是不是就能減低很多呢？對力氣比人大，跑得比人快，牙齒比人利的動物，原本就應該多尊重一點的，不是嗎？至於全心信任我們，依靠我們的生物，只要能多關心牠一點，多愛牠一點，相信我，一定會值回票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