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格

「老實說，舅舅他們是覺得只要把錢還了，家豪就可以了無牽掛地走。長輩們對這種事都沒有什麼想像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是覺得，妳跟家豪的牽絆絕對不是還個錢就可以結束的。事實上，最好是不要結束。」

他誠懇地看著杏榕。

「家豪欠妳的，不管幾百年也還不清，就算把那筆錢當成欠款還給妳，也沒有一點意義。所以我想，既然那本來是妳的創業資金，乾脆就當成家豪投資妳，讓妳好好把事業做起來。是瑜珈教室對吧？」

「拼布教室。」杏榕瞪了鴻鈞一眼，一定是他出的主意！

「妳看我幹嘛？」鴻鈞一臉事不關己。

「王先生，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我現在已經不像以前那麼愛作夢了。拼布只是興趣，不能當飯吃。我現在是公務員，在區公所上班，生活很穩定又有保障，根本沒有必要再去創業。」

鴻鈞挑眉，「哦，原來妳是捨不得鐵飯碗啊？上次還說得活像是被家豪傷害才放棄開業，害我差點同情妳呢。」

杏榕氣得滿臉通紅，但她向來不擅長跟人鬥嘴，上次抓狂的戰鬥力也消耗完了，只得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俊雄無奈地看了鴻鈞一眼，繼續對她循循善誘。

「說真的，妳是鐵飯碗公務員，我卻教唆妳改行，自己也覺得很白目。只是聽說家豪在過世之前一直掛念這件事情，所以才想成全他的心願。當然，也不能為了他的心願就擾亂妳的生活。不過，請妳至少考慮一下好嗎？也不用急在一時，錢我先寄放在羅先生那裏，如果妳過得開心就不用去管它；如果哪天妳改變主意，不想再當公務員了，隨時可以去找他拿。」

他認真地看著她。「妳過得開心嗎？」

當然不開心。

之前因為腳扭傷請了幾天假，銷假後，主任的臉難看得不得了。然後報紙果然登出她在醫院摔倒的照片，在辦公室裏又引起一連串竊竊私語。

「她是那個歌星的女朋友耶！」

「好奇怪，長得也沒多漂亮。」

「大概是倒追人家被甩吧。」

就連到樓下洽公的民眾，也有人偷偷詢問櫃枱小姐：「聽說你們有人跟明星在一起結果被拋棄？」

這種生活，真的快要過不下去了。

可是，她真的可以經營好一間教室嗎？

說到開業作生意，她其實一竅不通，之前讀了一些書作功課，現在早忘光了。

拼布原本是她唯一有自信的能力，現在她連這麼一點自信都沒有了。

萬一生意失敗怎麼辦？萬一她真的只是個喜歡玩碎布，上不了枱面的女人怎麼辦？興趣跟事業是兩回事啊！

鴻鈞下午還有工作，俊雄也另外有事先行離開，留下杏榕獨自苦惱。

這時，原本一直待在櫃枱後的女店員端了一壺紅茶跟一塊蛋糕過來。

「小姐，我沒點這個。」

「本店招待。」

「不用，真的不用了。」

「別客氣啦，最後一天營業了，再不吃也是要丟掉的。」

店員笑得很豪邁，杏榕這才發現她長得很漂亮。

「妳們要關門啦？」

「對啊，還開不到半年哩。沒辦法，我不是做生意的料吧。」

原來她是老闆。可是店都要倒了，她為什麼還這麼輕鬆呢？

「那妳明天不就失業了？」

「沒差啦，我三天兩頭失業，早就習慣了。反正是我自己放棄朝九晚五的工作，後果只好自己承擔啦。」

「妳……為什麼要放棄工作呢？」

要是平常，杏榕絕對沒有勇氣主動跟陌生人搭話，但是俊雄的一番話讓她心神不寧，忘了平常的矜持。況且這個咖啡店老闆看起來很開朗健談，應該不會介意。

果然，漂亮的老闆大方地在她身邊坐下。

「說起來很可笑，就是某天我搭捷運上班，看到有人坐著看雜誌，雜誌封面上有一句『你會如何評斷自己的一生？』我想來想去，我的人生好像只有一句話『努力讀書考上好學校，努力工作，努力上班下班，然後死掉』。那一刻忽然覺得好恐怖，一到辦公室就遞辭呈了。」

這也太衝動了吧！

「不是這樣吧？中間應該還有『戀愛、結婚、生小孩、養育孩子』啊。那不是很幸福嗎？」

對杏榕而言，這是最大的幸福。

老闆聳肩，「話是沒錯，但是這些幸福一定要別人配合，自己根本做不到。我唯一能夠掌控的事情，就是選擇自己的道路。也許我開店不是開得很好，至少人生裏有一些值得紀念的事。」

杏榕沈默了。

老闆是對的，不管她有多渴望建立幸福的家庭，只要家豪不配合，她就註定要落空。

現在家豪走了，至少還有些死忠歌迷會紀念他，「光的翅膀」也會一直被傳唱。至於她，就被孤伶伶留下來，帶著破碎的心困在辦公室裏，上班，下班，然後死掉。

心中一陣惡寒升起：她絕對不要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