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借住的小屋在大里天公廟附近,是一棟老舊的平房。設備不怎麼樣,至少環境很清幽,景色更是絕佳,站在小小的前院就可以看到海。
在山上折騰了一天,我跟阿廣都累得快癱掉,胡亂煮了泡麵解決晚餐,洗過澡就上床睡覺了。我睡在唯一的一間臥室裏,阿廣在客廳打地鋪。
我躺在床上,雖然眼睛累得快睜不開,腦中卻一直思考著阿廣問我的問題。
──妳想忘了他嗎?
在山上,當我忙著取笑阿廣的溼衣服,暫時把阿芳學長拋到腦後的時候,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愉快。反而是一想到他,心情馬上沈到谷底。
應該是相反才對吧?如果忘了他,我會不知所措,只有全心全意想著他才會快樂。就像剛開始喜歡他的時候,只要一想到他馬上全身充滿活力,每天都覺得愛上他真好。
現在我還這麼認為嗎?
忽然開始羨慕阿廣,要是能像他那樣,感情一結束馬上斷得一乾二淨,那是多麼地輕鬆啊!
話說回來,阿廣之所以對戀愛這麼消極,想必也是受過不小的創傷吧。
※
我們以小屋為據點,每天七點就起床,坐火車到處跑。頭城、宜蘭、羅東都玩了一遍,每天都是晚上九點十點才精疲力竭地回到小屋。
就這樣過了五天,在回台北的前一晚,我們提早回去小屋休息。本來想趕快梳洗倒頭就睡,但那天是滿月,月光灑在海面上的景象實在太美,要是不把阿廣拖去院子裏欣賞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我們搬了小板凳坐在院子裏,陣陣帶著樹葉香味和海水味的涼風吹得我全身輕飄飄,快要飛起來了。
「真舒服啊。」阿廣顯然也深有同感,「不好意思,氣氛這麼好的時候是我陪妳,不是妳的學長。」
我白了他一眼。這幾天我們沒再提起學長,看來他臨走前不煞一下風景是不會爽就是了。
「對啦對啦,真是有夠掃興。你臉上戴個學長面具好了,我將就一下。」
「那我是不是該把拖把頂在頭上假裝捲毛?」
我嘴裏一口茶差點噴出來,搥了他兩下。想到他常常被我兇,其實有些冤枉。
「喂,阿廣。」
「幹嘛?」
「對不起,之前不該一直批評你不認真談戀愛。你是不是‧‧也受過什麼傷害?」
他的臉色立刻沈重起來,「妳想知道嗎?」
我很乖地點頭。
「好吧,那我就告訴妳。我傷心痛苦又黑暗的過去──」
「嗯?」
「根本沒有。」他露出了欠揍的笑容。
「騙人!」
「真的。我天生就這樣,事情只要稍微困難一點,遇到什麼小挫折我就會馬上放棄,不管是考試還是戀愛。所以就變成現在這副德性了。」他苦笑,「抱歉,沒有可歌可泣的過去,讓妳失望了。」
老實說,我的八卦細胞沒得到滿足,還真有點失望。「幹嘛要抱歉,你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
他狐疑地看著我,「妳說什麼?」
「我說,我之前錯怪你了。你說得沒錯,人生很短暫,不用把自己弄得太辛苦。尤其是戀愛這種東西,隨緣就好,沒緣份的時候再努力也沒用。不管再怎麼認真付出,別人不要你就是不要你,真是虧大了。」
他眼睛瞪得老大,「妳、妳、妳、妳真的是沈沛軒嗎?該不會是食死人喝了變形水來騙我吧?」
「我在跟你說真心話你耍什麼寶啊!我是真的很羨慕你耶。」
「羨慕我?我才羨慕妳吧。」
這回換我吃驚了。「你羨慕我什麼?羨慕我像個白痴跟在男人旁邊團團轉,出一堆洋相?羨慕我被人一腳踢開?羨慕我像個神經病站在街上大哭?你瘋了咩?」
他輕輕搖頭,「現在也許妳不覺得,但是幾年,搞不好幾個月後,這些事都會變成美好的回憶,至少可以證明妳真正活過。而我呢?妳看我好像每次失戀都不痛不癢很輕鬆,但是我完全想不起來這輩子做過什麼事。不管是特別高興還是特別難過的回憶通通都沒有,只是每天渾渾噩噩混日子。對不起,這不叫隨緣,這叫浪費生命。」
我真的吃驚不小,什麼時候韓廣誠變成哲學家了呀?
「可是你應該很喜歡奇奇吧?她走的時候你還那麼難過‧‧」
他又搖頭,「我已經記不得她長什麼樣子了。她說得沒錯,我根本不愛她,只是習慣有她而已。同樣的道理,我也不愛曉婷。總之我只要有人陪就好,隨便哪個人都行,我就是這麼輕浮的人。」
「不用講成這樣啦‧‧‧‧」
他苦笑一聲,繼續說:「這大概就是我不想跟小山在一起的原因吧,因為我現在很討厭我自己。」
月光映在他光滑的臉上,把他的五官襯得更加立體,臉孔周圍卻又泛著模糊柔和的光暈,就像他眼中淡淡的憂傷,看不清也說不透。
「老實說,我也很討厭我自己。」我低聲說:「我曾經下過決心,談戀愛的時候要非常勇敢堅持到底,絕對不要怕挫折。可是,現在只要一想到要回台北面對學長,我就好難受,根本不知道要怎麼繼續下去。搞了半天,我根本不是真的勇敢,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我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一個對我說「我從來沒有愛過妳」的男孩?萬一他一臉鄙視地看著我,我還能心平氣和繼續當他學妹嗎?
胸口好像有石頭堵住,好難受‧‧
阿廣似乎也有點傷腦筋,抓頭抓了半天才說:「我是覺得啦,有時候放棄要比前進更需要勇氣。」
「怎麼會?」我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
「因為放棄就表示承認失敗啊。對我來說是沒什麼,對妳一定比死還難過吧?尤其是在妳辛苦那麼久,付出那麼多以後,要死心可沒那麼容易。」
他看我沈默不語,連忙澄清,「別誤會,我不是叫妳放棄哦,只是我的感想而已。妳如果真的不想放棄學長,我不會反對也不會罵妳笨。要是妳成功把學長搶回來,我也可以沾沾妳的喜氣啊,畢竟我自己做不到。」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還在念小學的我,帶著一群小朋友去兒童樂園玩。作為領隊,我得意洋洋信心滿滿地一馬當先,卻怎麼走也到不了目的地。這時我察覺到我走錯路了,但要是折回頭一定會被罵被嘲笑,所以我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眼看著離兒童樂園越來越遠,家也越來越遠,卻不知道等在前方的是什麼。
然後太陽下山了,四周一片漆黑,我發現小朋友們居然無聲無息全都失蹤了,只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黑暗中。我放聲尖叫,一直叫、一直叫‧‧。
我全身冷汗地醒來。
在回台北的火車上,阿廣坐在靠走道的位置上補眠,我則望著窗外,寬廣、平靜,沒有盡頭的海洋。
我之所以不肯對阿芳學長死心,到底是因為真的那麼愛他,還是害怕承認失敗?
要是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我還能不顧一切勇往直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