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豔陽高掛在空中,國家公園管理處的水泥地面上幾乎要冒出熱氣來。現在是上班時間,暑假也近尾聲,公園裏幾乎沒有遊客。

然而,在七星山登山步道的入口,卻站著一個穿著制服背著書包的高中男生。他木然凝視著眼前的步道,光滑白晳的臉上滿是陰鬱,對照熱得讓人頭痛的陽光,竟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協調感。

小翎今年才十七歲,但他卻覺得自己已經活了七十年。說得詳細點,他在短短的十七年人生中,已經吃了七十年份的苦頭。

現在是正午時分,怎麼看都不是登山的適當時間,但他還是一咬牙,大步登上了台階。登山步道上有樹木遮蔭,的確比平地涼爽許多,放眼望去一片綠意盎然,空氣也十分清爽。小翎對這些全不在意,只是低頭快步爬著台階,彷彿急著把追趕他的東西遠遠地丟在身後。

「嗨,這時候來登山啊?加油啊!」

那些習慣早晨登山的老先生老太太,這時剛好是下山時間,在路上看到小翎,都會熱情地對他招呼。小翎很有禮貌地一一回禮,幾次過後,他越來越煩躁。

上山原是為了求個清靜,為什麼連山上都這麼吵?

頭頂上傳來人聲,顯然又有一群人要下山了。小翎實在不想再裝笑臉跟陌生人寒暄了,看到旁邊有條小小的岔路,毫不猶豫地離開了步道。

與其說是岔路,倒不如說是在雜草叢間的小小獸徑。問題是,陽明山上會有什麼野獸呢?小翎自嘲地想,顯然以前也有些跟他一樣沒用的人,為了逃避而跑來這裏亂晃,而踩出這條「失敗者之路」。

「失敗者之路」延續不到十公尺就中斷了,一棵傾倒的樹幹阻擋了去路。樹幹之後全是無邊無際的雜草,想必以前的失敗者走到這裏就折回去了。換了以前的小翎,一定也會死心返回原路,但今天的他,被一股莫名的情緒驅使著,硬是翻過了樹幹,踏入及膝的草叢中。

也許,他是希望自己也能消失在荒煙蔓草中吧。

路面再度中止,在他眼前的是個陡峭的下坡,幾乎可稱之為斷崖。陡坡約二十幾公尺長,顯然曾經發生過小型坍方。

見到這種狀況,小翎也不得不死心了,正打算回頭,眼角卻瞥見山坡下有道光芒閃過。他好奇心起,明知看不見,還是伸長了脖子想看看閃光的是什麼東西。然而他看得太專注,忽略了身體的平衡,加上前天剛下過雨,腳下土壤十分鬆滑,一個沒留意,他一頭栽倒,還來不及驚叫,就從山坡上滾了下去。

「好痛‧‧」

他摔得眼冒金星,幸好被草叢擋住,沒受什麼傷。但是眼鏡飛掉了,書包裏的東西也滾了滿地。他勉強撐起上身,雙手在四周摸索著找眼鏡。

右手摸到了一個東西,硬硬的,很細,而且一節一節的。小翎心中疑惑,在他的認知中,沒碰過這樣的東西。他找到眼鏡,戴上去仔細研究那個物體,發現它有很特殊的構造:五根細長有節的物體連在一起,尾端是一根長棍狀的東西。

過了五秒,他的大腦終於給他一個訊息:那是一隻手,化成白骨的人手。沿著手臂的方向看過去,一個慘白的骷髏頭正張著大嘴看著他。

「啊!!!!!」小翎慘叫著跳起來,連連後退,又摔了一跤。

奇蹟似地,在腦子完全陷入極度恐慌狀態的時候,他的手腳居然還能動,將地上的文具一股腦兒掃進書包裏,連滾帶爬地逃走了。

當天晚上,電視報出了這一則新聞:「失蹤一年,政大學生遺體尋獲。」

記者是這樣報導的:「今天下午,一名高中學生,在七星山登山區的山坡上,發現了一具化成白骨的遺體,經過法醫及鑑識人員比對遺體衣物及牙齒資料後,證實死者是去年失蹤的政大法律系三年級學生葉千秋。葉千秋在去年的颱風夜離家出走後,從此下落不明,今天他的遺體終於被發現。法醫研判死因是頭骨破裂以及頸部骨折,推論死者可能是失足從高處摔落致死。由於屍體長期被掩埋土中,一直未能尋獲,直到前一陣子發生坍方,才露出地面。估計死亡時間已經一年,警方尚待進一步檢驗,才能確定死因是他殺、自殺或意外。」

隨即記者訪問了那名發現屍體的高中生,面部做了馬賽克處理:「請問你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跑到七星山上來呢?」

「呃‧‧‧」那名學生還在發抖,一時講不出話來,記者再三追問,他才擠出了這句話:「我跟‧‧同學打賭,要一個人到七星山探險,結果就摔下去,看到‧‧那個‧‧先生‧‧」

「當你看到那具屍體的時候,心裏有什麼感想?」

小翎盯著電視螢幕,腦中再度浮現那記者一臉興奮雀躍的表情,好像一個前途似錦的大學生冤死在山上,是件普天同慶的大喜事。

他看到電視上那個罩在馬賽克裏的自己,正囁嚅地說:「很害怕‧‧」心裏十分後悔,沒當場反問那位老兄:「你說呢?我應該有什麼感想?」

「那你怕不怕晚上做惡夢?」

小翎還來不及看到他自己的回答,電視已經被爸爸啪地一聲關掉,隨之而來的是連珠炮似的責罵,也是今晚的第四次。

「沒事打什麼賭?一個人跑去那種地方,要是摔死了怎麼辦?讓你在家混了一年,現在要開學了,還不曉得要收心,居然做這種蠢事!你同學白痴,你也要跟著當白痴嗎?告訴你,開學以後,給我離那些不良少年遠一點!」

小翎低著頭,默默地聽訓。心裏想著,爸爸,你太多慮了。事實是,要是真的有人願意找你兒子打白痴賭,你就該放鞭炮慶祝了。我根本不用遠離那些人,他們自然會避著我,像避瘟神一樣。

學校裏沒有人會理他。沒有一個人。

爸爸罵夠了,再度打開電視。另一台也在報葉千秋的新聞,還放上了他生前的照片。

小翎第一次看到葉千秋的真面目,瘦長的臉型,微亂的前髮,英挺的五官,雖戴著眼鏡卻遮不住炯炯的目光,頓時讓小翎想到網球王子裏的手塚。唯一不同的是,手塚總是冷著臉,照片裏的葉千秋卻帶著微笑。薄薄的嘴唇微微上揚,帶著幾分嘲弄,顯得有些無賴相。

看著那張玩世不恭的笑臉,小翎忽然感到有些混亂。照片上的人,真的就是他幾個鐘頭前看到的骷髏嗎?這樣一個俊俏,充滿自信的人,為什麼會變成那副淒慘的模樣?

爸爸又開始叼念了:「真是的,好好的年輕人,讀到大三還不知自愛,颱風天跑到山上玩,他自己送命就算了,他父母會多難過啊?與其生出這種兒子,還不如養條狗!」

小翎心想,總有一天,爸爸一定也會後悔把他生下來的。

那天晚上小翎失眠了。這對他本來就是家常便飯,難得的是,這次他沒有滿腦子想著自己的煩惱,而是不斷思索著葉千秋的事。

也許因為他是屍體的發現者,也許是生前跟死後的印象差距過大,使他對葉千秋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感覺。恐懼當然是免不了,卻還有一絲奇異的親切感。彷彿他跟那具一「面」之緣的陌生骷髏間,存在著一種特殊的連繫。

想到這裏,他立刻努力把這念頭趕出腦中。再這樣想下去,他豈不是變成戀屍狂?他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不過說真的,跟學校裏那群同學比起來,一具屍體的確是親切多了,至少屍體不會表面對他親熱無比,背後卻不遺餘力地中傷他。

越想越覺得心情沈重,更加睡不著了。眼角瞄到椅子上的書包,下山以後,他一次也不曾打開過書包,現在裏面一定全是泥巴。反正也睡不著,索性爬起來好好清理。

他把書包裏的東西倒出來,一樣一樣擦乾淨,忽然發現一件奇怪的東西。那是一個方形的小鏡子,紅色的塑膠外殼磨損得很嚴重,顯然是廉價品。小翎沒有隨身攜帶鏡子的習慣,所以這鐡定不是他的。但是別人的鏡子怎麼會跑到他書包裏?

鏡子上沾滿泥污,看來是他在發現葉千秋的現場,匆匆忙忙收拾東西時,不小心順手收進來的。也就是說‧‧

這是死人身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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