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幾秒之中,世界忽然破了一個大洞,所有的車聲人聲全從洞裏漏了出去,四週只剩一片寂靜。

儀箴還來不及思考,更來不及採取任何閃避行動,另外二人已經看到了她。

「儀箴?」

事到如今,她只能露出愚蠢的微笑,像呆瓜似地朝兩人揮揮手,轉身飛快地衝進校園,沿著共同教室和農業綜合大樓的走廊落荒而逃。

她曾經問過自己一句話:要是哲鳴被碧珍搶走,她會怎麼樣?現在答案出來了:會抓狂。

本來以為跟其光順利復合以後,她就不會再嚐到這種心口撕裂的痛楚,沒想到她還是太天真了。

明明知道哲鳴早已不是她男朋友,明明知道他遲早會跟別人在一起,明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權利過問他的交友,一旦親眼看到,打擊之大卻讓她措手不及。

這陣子一直隱藏在心中,連想都不敢想的念頭,現在再也無法忽視。

原來她對哲鳴的感情,比她自己所想的還要深得多。很多。

「喂,儀箴!」隨著熟悉的叫聲,哲鳴追了上來,一把拉住她。「妳不要亂想,我只是跟她吃個飯,沒有做什麼‧‧」

儀箴直覺地把手掙開:「沒關係啦,你又不用跟我解釋,沒必要啊。」

他臉一沈,冷冷地說:「是沒必要,還是妳不屑聽?」

「‧‧‧‧你那麼愛解釋就隨你吧。」

「這陣子碧珍一直打電話找我,說很擔心我的狀況想跟我談談,我拒絕了幾次,她就一直哭,說我誤會她的用心,她只是關心我,並沒有別的意思。」

儀箴低聲說:「你一看到她哭就沒轍了。」

他聳肩:「所以我想乾脆找她出來,再找個同學一起來幫他們牽個線。我想說她看到我幫她作媒,自己總該知難而退,沒想到我同學居然放我鴿子,害我只好自己去應付她。總之我跟她絕對沒有在一起。」

儀箴一言不發地聽著,哲鳴的解釋很清楚,但她的思緒卻更亂。

「我們‧‧應該是分手了吧?」

哲鳴苦笑:「妳都已經跟別人在一起了,還來問我是不是分手了,不覺得很好笑嗎?」

「那你為什麼還要跟我說這些?」

「不為什麼,我就是不希望妳以為我跟碧珍有曖昧。」

「她人呢?」

「我叫她自己先回去了。」

帥,這下樑子又結大了。儀箴不禁苦笑一聲。

「妳怎麼臉色這麼難看?謝其光對妳不好嗎?」

才多久沒見,哲鳴瘦了一圈,在昏暗的燈光下看起來更是憔悴。被這樣的人說臉色難看還真是尷尬。

儀箴搖頭:「不是,他對我很好。」

「那妳現在應該是快樂得不得了,容光煥發才對啊,為什麼還一臉被人倒會的表情?還是碧珍又說了什麼?她在妳們系上說妳壞話是不是?」

儀箴已是心亂如麻,再聽到他這樣關切地詢問她的狀況,更加消受不起。

「她說我壞話也是她的權利啊!我腳踏兩條船本來就該罵,你幹嘛又來濫灑同情心?冤大頭當得還不夠嗎?還是想讓我良心不安?謝其光對我當然是好得不得了,就算不好也是我自找的!反正不管他對我再好,他都不可能變成你啊!」

「啥‧‧‧‧」

儀箴完全沒注意到自己的眼淚流了滿臉,千言萬語卻是滔滔不絕,怎麼也關不住。

「現在我不知道要找誰陪我討論凱特布蘭琪,心情不好的時候我也不能跟別人一起上貓空,因為要你陪我去才算數。我永遠也不能跟謝其光說『記不記得你在麥當勞撞到頭』、『記不記得上次你從圖書館樓梯上滾下來』,因為他不是你!就算我招認說我已經習慣跟你在一起,你不在就全身不對勁,又有誰來同情我?因為這就是我的報應!」

最難受的不是背負罵名,不是遭人白眼,而是等到失去哲鳴之後,才知道自己放棄的是多麼重要的東西,而且沒有人可以取代。

哲鳴瞪大了眼:「妳幹嘛好事不記,專記這些糗事啊?」

「這不是重點!」

哲鳴任她啜泣了一兩分鐘,小心地問:「妳的意思是,妳終於有點喜歡我了?」

我「一直」很喜歡你啊!儀箴很想大叫,但這麼尷尬的表白她實在說不出口。

「那妳願意離開謝其光回到我身邊?」

她全身一僵,感到背上一陣寒冷。離開其光?再次傷害那個不惜放棄工作和住處也要跟她在一起的人?她做得到嗎?

她的沈默激怒了哲鳴:「方儀箴同學,妳實在是有夠麻煩!」

「我知道。」她低聲說。

「那現在是要怎樣?假裝我今天沒碰到妳,也沒聽到妳講那些話?」

「我不知道。」照理的確應該轉身走開,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是身邊的哲鳴不知何時成了塊大磁鐵,牢牢地吸引著她,讓她連腳都抬不起來。

現在才知道,她的人格已經爛到連自己都不敢想像的地步,她不由得開始痛恨自己的軟弱。

「你被我騙得那麼慘,還敢要我回到你身邊?你還會相信我嗎?」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會。」

「為什麼?」

「呃‧‧不知道。」

面對這莫名其妙的答案,儀箴長歎一聲,隨即想到一件事。「對了,這個給你。」拿出那本精裝的史奴比漫畫書遞給他,哲鳴的眼睛都快掉出來了。

「妳買這個幹什麼?」

答案很簡單,為了親手交給他。但是她說不出口。

「大小姐,我都快給妳氣死了,妳送我史奴比有用嗎?」好不容易聽到她表明心意,卻得不到她一個肯定的答案,不氣死才有鬼。

她苦笑一聲:「反正你氣也氣過了,不拿白不拿。」

「我說妳實在是‧‧幹嘛那麼了解我啊!」

「我不是故意的。」她有氣無力地說著冷笑話。

哲鳴接過書:「東西我收下,但是事情還沒完,妳知道吧?」

儀箴默然點頭。這下子只怕要沒完沒了了。

哲鳴雖然還在氣頭上,但他向來不忍心為難她。「好了,我送妳回去吧。」

她直覺回答:「不用了。」

他一挑眉:「哦,對了,妳要找某人來接是吧?好好,算我雞婆。」

「沒有啦!我只是‧‧」儀箴疲憊地歎了口氣:「算了,你載我吧。」看到哲鳴的表情,她很快地又補上一句:「拜託你。」

到了停車場她才知道,這晚的風波還沒結束。

「靠!」哲鳴一聲怒吼,衝到他的車位上,整張臉都氣白了,儀箴也面如土色。

他的寶貝機車倒在地上,機油漏了一地,車身被噴漆噴得亂七八糟,坐墊也割得肚破腸流,輪胎則早就解體了。

儀箴目瞪口呆:「怎麼會‧‧」

「幹!搞屁啊!」哲鳴氣得快炸開了,用盡各種語辭咒罵,但是再怎麼罵車子也變不回來了。

「怎麼會有人做這種事?好低級!」儀箴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

哲鳴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是誰做的:黃漢則。」

「什麼?」儀箴大驚:「他真的回來了?」

由於跟兩個學友吵架,又被碧珍懷恨,她等於被家族隔離,消息特別不靈通。

「他一直來纏我姐,我姐就是不理他,結果他居然盜用我姐的帳號密碼,把她的信箱跟部落格全廢了,趙彩婷還等著宰他哩!」

「他還把氣出在你身上?」儀箴簡直不敢相信,她的家族裏居然會有這種人渣。

哲鳴冷笑:「因為我是趙彩婷的弟弟,又跟她男朋友一起住,他當然也會把我列入敵人了。況且我從來沒支持過他。」

「真是差勁!」雖然跟黃漢則向來沒交情,她還是為學長的行為感到萬分羞愧。

哲鳴頹然坐在路障上,看到愛車的慘狀,忍不住又是幹聲連連。儀箴只能坐在他身邊,輕拍他肩頭安慰他。

他苦笑一聲:「妳覺得怎樣?我現在比謝其光可憐嗎?」

儀箴變了臉色,跳起來轉身要走開,他連忙追上來,從身後一把摟住她。「對不起,我不說這種話了。」

儀箴靠在他懷裏,咬牙不語。他根本就不需要對她說對不起的。

他在她耳邊說:「妳可以再陪我一會嗎?」

就算他沒開口,她也不忍心在這時候丟下他。「‧‧‧‧那車子怎麼辦?」

「明天再想辦法,我現在不想再看到這個場面。」

又回到了哲鳴的住處,高昌華跟趙彩婷出去了不在家,空盪盪的公寓只有他們兩個人。

哲鳴煮了泡麵,儀箴現在才發現自己有多餓,泡麵下了肚,全身暖烘烘地,竟有種飄飄欲仙的感覺。

以前就想過,跟哲鳴在一起的感覺是平靜安全,不像在其光身邊一樣驚心動魄,但是她可曾因此對哲鳴厭倦過?沒有,從來沒有。相反地,她對這種平靜安全,似乎是有些上癮了。

就像現在,兩人坐在桌旁默不吭聲地埋頭吃麵,完全不需刻意找話題交談,只是偶爾目光交會時微微一笑,感覺就是無比地輕鬆自在。而對一個整整耍自閉耍了三年的人來說,輕鬆自在是非常寶貴的。

終於知道,那天她為什麼要跑進這間公寓偷看哲鳴午睡;為什麼當其光要求她表態的時候,她會一再拖延。因為內心在告訴她,她根本不想離開哲鳴,但是她一直拒絕去聽。

現在已經太遲了。

然而,要是時光倒流,她真的能拒絕其光嗎?

基本上還是那句老話:要是做得到,她就不叫方儀箴了。

想到這裏,胸口又像沸水一樣地翻騰起來。

哲鳴的聲音打斷她的胡思亂想:「妳要不要看電視?」

「不用了。」

「可是我想看欸。要是趙彩婷在,就會放一些很奇怪的片子。動畫片我還可以忍受,因為動畫尺度比較嚴,而且有些還蠻好笑的;可是她上次居然拿真槍實彈的A片來放,害我差點吐出來。她愛看那種是她家的事,問題是為什麼要拿到兩個男生住的地方來放呢?」

「大概是不好意思被室友看到吧?」儀箴猜測。

哲鳴翻了個白眼,「搞到最後我只好躲到房間裏避難,等她走了才敢出來。然後高昌華跟我說,我老姐下次再搞這種飛機,他就要叫她女扮男裝來實地演練。我跟妳人頭擔保,他絕對是當真的。」

「那可有得瞧了。」儀箴由衷同情這兩個生活在魔女淫威下的男人。

哲鳴噗哧一笑,打開電視看「六人行」。儀箴雖然滿懷心事,還是忍不住為劇情笑得東倒西歪。忽然哲鳴輕拍她:「喂,電話。」

她接起手機,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其光?你下課啦?」

房間裏的溫度頓時下降了好幾度,儀箴拿著電話走到門邊:「哦,我現在在福利社裏看電視。」偷瞄哲鳴一眼,只見他面無表情地盯著電視,手上的遙控器不住地換台,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其光顯得心情很愉快:「妳要不要出去走走?我明天可以晚一點上班。」

「不用了,我有點累。」儀箴真怕他會聽出她的心虛,但是他沒有。

「好吧,那妳早點休息。掰。」

收起手機,她默默地在桌旁坐下,哲鳴仍然盯著電視。空氣變得滯悶,幾乎就要凝固了。

最後哲鳴關掉電視:「我送妳回宿舍吧。」

在大門口,哲鳴跟她簡單地道別就離開了,她頭腦發脹,耷拉著腳步緩緩走向宿舍。這時手機又響了。

「喂?妳到寢室了嗎?」竟然是哲鳴。

她莫名其妙:「幹嘛呀,才走不到兩步就打手機,錢太多嗎?」

他笑了笑:「用手機講比較清楚。妳剛剛問我為什麼信任妳,我現在有答案了。記得系學會找我麻煩那次嗎?」

「記得。」

「我本來一直以為,人只要做事對得起良心就不會遇到什麼麻煩,那時才知道我太天真了。真的是打擊很大,當我出走的時候,還真的有想過乾脆不要回來算了。」

「‧‧‧‧」

「可是當我回到宿舍,看到妳在門口等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精神全回來了,那時就覺得我一定過得了這關,結果我也真的過了。雖然沒跟妳說,但是我一直很感謝妳。」

儀箴頓時滿臉通紅:「你謝我幹嘛?我又沒幫什麼忙。」

「對我來說,妳做的已經很多了。所以,這次換我等妳。」

又是這句話。儀箴心口一痛,雙眼也熱了起來。

「我知道妳跟謝其光的感情很深,我也不要求妳立刻選擇我,但是既然妳還需要我,我就會留在妳身邊。妳自己好好考慮,決定哪個人對妳比較重要再告訴我。」

「我拜託你不要說這種傻話好嗎?生命寶貴,你幹嘛要浪費在我身上?你能等多久?要是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做決定怎麼辦?」

「妳看過『偷情』這部片子嗎?」

「沒有。」

「電影裏面,娜塔莉波曼跟裘德洛說,她跟男朋友分手只有一個原因,就是不愛了。只要還愛,她就不分手。我跟她一樣,只要還愛,我就不會放棄。所以妳不用覺得壓力太大,哪天我不愛妳了,我自然就不會再等下去。」

「‧‧‧‧那麼,你會愛我多久呢?」

他思考了一下:「不一定。也許十分鐘,也許十年。」

收起電話,儀箴只能苦笑連連。

居然跟女人說「也許我只會再愛妳十分鐘」,怪不得會變成好人卡收藏家。趙哲鳴,你夠白爛!

但是,這就是他迷人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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