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感覺到整間醫院正處於十分亢奮的狀態。護士和實習醫生不住交頭接耳,奔相走告某件大新聞。有人驚訝,有人不平,總之每個人都對這件大事興致勃勃,連繁重的工作都不放在眼裏了。

至於是什麼大事,用腳趾想也知道。

想到自己一時失言不曉得會惹出多大的風波,給楊黛民造成多大的麻煩,她就渾身冷汗直流,恨不得把這顆豬腦袋在牆上好好撞幾下。

她再也沒臉見楊黛民了!

然而不管有臉沒臉,該來的還是躲不掉。第二天她衝回學校考試,回醫院的時候,好死不死就看到楊醫師正在販賣機前跟人談話。跟她說話的人也很面熟──魏晨安。

儀箴正打算偷偷溜開,卻還是被眼尖的魏晨安逮個正著。

「嗨,學妹,快過來啊,別害羞嘛。」

看到楊黛民神色如常,並沒有不悅的表示,儀箴硬著頭皮走到兩人身前。

「我們正講到妳咧,妳昨天還真有氣魄,幹得好!」

「呃,這個‧‧」

「後來妳先走是吧?那妳不知道以後的發展嘍?」

儀箴低聲說:「應該是鬧得很兇吧?」

「那不是重點啦!重要的是姓劉的又跟黛民求婚了。」

儀箴大驚:「真的?那妳怎麼回答?」

楊黛民說:「我叫他仔細考慮清楚,只因為小姨子胡鬧就要離婚,這也未免太好笑了。結果他說:『不是雅芬的關係,是卡車。』」

「啥?」

「據說他昨天早上開車從台中上台北,在高速公路上遇到一台卡車忽然打滑差點把他壓扁。他說當卡車向他衝來的那一刻,他腦子裏想的只有我。所以他決定還是要跟我在一起。」雖然她試著用冷靜的口吻敍述這事,嘴角仍是忍不住笑顏逐開。

聽到情人終究還是選擇自己,相信沒有一個女人能夠真正保持冷靜。

魏晨安批評:「真會甜言蜜語!結果妳答應了?」

「開什麼玩笑,我叫他等離婚生效再來跟我說話。老實說,這次真的不是我的問題。」

「說的也是。不過那劉克賢也真是,年紀一把了還這麼衝動?」她一拍大腿:「對了學妹,妳的問題也可以這樣解決啊。我找人開車撞妳,然後看妳死前腦中想到誰,妳就選那個人。」

這時儀箴確定了一件事:這位學姐絕對不能當法官。

接下來的日子,儀箴幾乎日夜都留在醫院照顧其光。照理這是他母親的工作,但是正如其光所料,袁太太來了不到一個小時就開始逼問兒子把錢藏在哪裏,也毫不意外地演變成非常難看的狀況,最後被警衛「請」了出去。所以照顧病人的差事還是落到了儀箴頭上。

她已經做好下學期重修的心理準備,搞不好還會死當,不過現在也沒時間擔心這個了。

每次楊黛民來替其光治療,儀箴就會找機會問她的近況。醫生大人總是笑笑地說一切都很好,但是儀箴可以從醫院其他員工的眼中看出來,並不是這樣。

看著楊黛民踏著穩健的步伐,在這充滿敵意的地方自由來去,總覺得無比地驚異。

是怎麼樣的人生經歷,培養出這樣一個人來?換成是她自己,她能這樣活下去嗎?

其光的恢復情況相當好,但他的心情卻沒有恢復。儀箴試著跟他說話逗他開心,他總是淡淡地應了一兩句就沒下文,眼睛始終望著窗外出神。當儀箴準備出去讓他獨處時,他卻又緊抓著她的手不放。儀箴只好呆坐在他床邊,一兩個小時一言不發。

情況很明顯,其光希望她留在身邊,卻又不知如何跟她相處。

她不知道該如何化解這種僵局。

這天她考完試,搭哲鳴的車回醫院。現在哲鳴專門負責載她往來學校和醫院,方便她考試和拿東西。為了避免尷尬,他總是送到醫院門口就離開,從來不進病房。不過這次儀箴拉住他:「陪我走走吧。」她不希望他老是像個司機,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走進醫院花園,哲鳴問:「妳考試還好吧?」

「看運氣嘍。還好其光狀況不錯,應該快要可以出院了。那你呢?你不是也被我占去一堆時間?」

「還好啦,應該不會死當,頂多重修。」

儀箴實在不敢想像,要是他同學知道他之所以重修是為了接送自己女朋友去醫院照顧另一個男生,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見她口中溢出一聲歎息,哲鳴皺眉:「幹嘛又歎氣?」

她沒回答,只說:「借我靠一下。」也不等他答應就逕自往他肩上靠去。

哲鳴笑了笑,低聲說:「妳知道嗎?我本來一直覺得我很倒楣,為什麼交往得好好地,謝其光又憑空冒出來?但是現在仔細想想,妳跟他重逢其實是件好事。」

「怎麼說?」

「因為要是他不出現,他對妳而言就永遠是最難忘的回憶,我根本沒辦法跟回憶競爭。現在他出現了,跟我一樣活生生地站在妳面前,這樣至少我知道對手在哪裏,無論輸贏都比較甘願一點。」

儀箴沒說話,只是又往他懷裏靠近了一點。

當哲鳴要離開時,她從背後叫住他。

「什麼事?」他回頭。

儀箴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我愛你。」

哲鳴一楞,隨即粲然一笑,向她一揮手後離開。

儀箴回到病房,看見其光正定定地盯著門口。

「你在等我?」

「也許吧。」他的語氣仍是淡漠。

她莫名其妙:「什麼叫『也許吧』?」

「因為每次妳離開,我都不知道妳到底還會不會回來。」

儀箴心中一緊,「說這什麼話,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不管?」

他無神的雙眼望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出來:「對了,妳記不記得我們以前飆車去八里的事?」

「記得。」

「等我傷好了以後,我們再去一次吧?說不定可以飆得比上次更快哦。」

儀箴蹙眉:「太危險了!」

「有什麼關係,趁著還年輕,總要好好瘋一下。」

「其光,我想‧‧」

「我要睡了。」說著就閉上眼睛,打斷了她的話頭。

他最近常常這樣,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是他們以前多開心多快樂,每當儀箴想把話題轉到其他事情上,他就開始裝睡,來個相應不理。

儀箴看著他固執的睡臉,不禁心頭火起,正想把他搖起來,護士就來帶他去作檢查,她再度失去機會。

儀箴歎了口氣。好吧,他是病人,就先順著他吧。其光心裏一定跟她一樣清楚,不管再怎麼逃避,有些事早晚都是得要攤開來談的。

這天她回學校考最後一科,到寢室放東西時,看到桌上擺著一個信封。這年頭居然還有人用信紙寫信,還真是感人。

信紙上是文君娟秀的字跡。

「儀箴:上次我們隨便批評妳男朋友,實在不太禮貌,我們已經反省過了。這幾天看到妳為了照顧那個男生這麼拼命,我們覺得很愧疚,相信妳是真心地喜歡他,既然如此,妳根本不用管別人怎麼想,照自己想的去做就行了。

「老實說,大一的時候,我們都覺得有點倒楣,分到一個不愛理人又有點古怪的學友。但是直到有一天妳身邊多了哲鳴,他總是能把我們都逗笑,然後妳也笑得很開心,這時我們才知道妳也是個普通的女孩,一點也不奇怪,從此又多了個朋友。可能就是因為我們太習慣看到妳跟哲鳴在一起,直覺就認為妳選擇他是理所當然的事,卻忘了那是妳的自由,很對不起。希望妳知道,戀愛跟學校學歷是沒有關係的,只要另一個人能像哲鳴一樣讓妳開心地笑,我們一樣會祝福妳。

「PS:謝謝妳上次的忠告,很有幫助。」署名是「文君&敏娟」。

儀箴放下信紙,覺得胸中積鬱的黑氣一掃而空。打開窗戶,微風伴著陽光拂在她臉上。夏天到了,宿舍外的樹叢是一片新鮮的青翠。此時總區的樹木,一定更加生意盎然。

此時她忽然有種想要去總區騎腳踏車的心情。跟心愛的人並肩從樹蔭下滑翔而過,陽光滲過樹葉灑在身上,撫過髮梢的涼風帶著鮮綠的味道。那是青春的味道,充滿希望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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