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也許不像這幾個女人這樣粗俗,但也好不到哪裏去。當年的美貌早就一去不復返,只剩一張愁苦慘淡的面容,整天夾在丈夫和女兒中間,徒勞無功地試圖打圓場。


──這些錢妳拿去買套衣服,趕快去找工作吧。試鏡又沒上,對不對?都這個年紀了,還有誰會找妳演戲呢?快點清醒吧。


──妳要體諒妳爸爸,他也是擔心妳,都是為妳好。妳要了解呀。


劇團的編劇要是寫出這種跟廢話無異的對白,早被開除了。


若不是親眼看到,還真的無法想像,人類可以被現實世界摧殘成什麼慘狀。


好可怕。與其說她有勇氣,不如說她膽小。每次站在一群被磨壞的人中間,無論天氣多好,氣氛多熱絡,她都會感到一股寒氣直竄心裏。


如果自己也變成那樣……


沒有比這更恐怖的事。


所以她不認輸,絕對不認輸。總有一天,也許不是現在,她一定會證明她是對的。


「萬一你錯了呢?」


尖銳的聲音把風聲壓了下去,那對情侶居然吵起架來了。男的把全部積蓄大方拿給朋友去投資,連借據都沒寫。女友認定那筆錢有去無回,跳腳不已。男的倒是信心滿滿,拍胸脯保證朋友一定會如期還錢。


「說得倒好聽。有什麼證據?」


「未來的事哪會有證據?」


「沒證據就不算數!」


要不是輪到他們兩個上去彈跳,這齣八點檔只怕還有得演。


她決定走遠些,到聽不到這些噪音的地方,專心欣賞天上的白雲。叼念不停的父母,亂發花痴的辣妹,趾高氣昂的大老闆,吵吵鬧鬧的歐巴桑,糾纏不清的情侶,還有喜歡八卦的計程車司機,全都滾一邊去吧!


終於輪到她了。踏上彈跳台,世界在她面前開展,放眼望去沒有一點阻礙。她站在巔峰,什麼也阻擋不了她,似乎連天空都可以摸到。


昨天試鏡的時候她也有這種感覺。台詞念得非常順,感情也到位,製作人的反應相當良好。她心中湧起一個聲音:就是這次,就是這次了!她的機運已經來臨,這次一定會成功。說不定等彈跳完回到家裏,電話就會響起,告訴她,她已經當上主角。


奇怪的是,剛才上山時聽到的,計程車司機的聒噪聲音居然沒來由地在耳邊再度響起,彷彿猛然出現在鐵達尼號船頭的冰山。


──高空彈跳哦?聽說那一團以前出過事哦,有人摔死了。就繩子斷掉啊。好像還是新買的繩子耶,後來檢查也沒有問題,教練也沒有綁錯,完全查不出來是怎麼回事。反正,繩子該斷的時候就是會斷吧。好可憐,摔得連臉都碎掉了。


她狠狠搖頭,把聲音甩開。帶著微笑,俯瞰深不可測的山谷,在心裏說,我不怕你。她要用優美的姿勢縱身躍下,征服這座天險。


「小姐,要轉過來哦。」教練說:「第一次彈跳要背對山谷,這是規定。」


背對山谷?她得要在背後空無一物的狀況下,倒栽葱往後落入虛空中?這麼恐怖的方法是誰發明的?


轉過身體,世界變成一個大窟窿,狂風在背後呼嘯,像窟窿裏伸出冰冷的手,想把她拖進去。


她全身僵直,站在台上動彈不得,只要稍微一動,就會整個人癱在台上。


教練關切地問她還好嗎,她無力回答。


後面的人不耐煩了。到底要不要跳啊?不跳就下來吧。


大老闆嘖了一聲。害怕就不要來嘛,幹嘛浪費錢浪費別人的時間。


這話像針一樣刺中她,她腳下使力,躍入了深淵。


睜大眼睛,望著後退的天空,越來越遠。奮力飛向天堂卻中途折翼落下的鳥,眼中看到的大概也是這副光景。


筆直落下。完全無法停止,無法中斷。記憶從腦中飛出,在眼前舞動。


父親說,我跟妳打賭,十年後的今天,妳一定會頭破血流,走投無路。


母親說,妳真的不考慮換個跑道嗎?怎麼這麼固執,跟妳爸一個樣!


玲說,抱歉,不能陪妳去試鏡,晚上公司有慶祝會,慶祝我升職。


電話裏的那個人說,對不起,雖然妳演得很好,我們還是決定把角色給另一個更適合的人。請不要氣餒,繼續加油。


睿遞給她一張喜帖。歡迎妳來參加我的婚禮。他又問了一次,妳確定妳不後悔?就算十年二十年以後還是不後悔?


彈跳索扯緊了,將她高高甩到半空。她穿破氣流,往最高最明亮的地方飛去。


樂園的金色大門出現在前方,她伸長了雙臂,只等一到達就推開它。但是那道門的光輝太耀眼,刺得她睜不開眼睛。然後又是一股大力將她拖了下去,她雙手亂舞想抓住東西支撐,抓住的還是煩人的記憶。


父親全白的頭髮。


母親的失望歎息。


玲的背影。


睿追問的聲音。


妳確定妳不後悔?


不後悔,她當然不後悔。一旦後悔,她就什麼都沒了!


「啪!」驚心動魄的聲音,斷裂的聲音。


失速。下方是巨大的岩石。


世界失去了色彩,記憶也全部飛走。什麼都不剩。


風聲在耳邊嘲笑著,有些人永遠也成不了主角,只能成為石頭上的肉醬。


繩子該斷的時候就是會斷。


沒有人接住她,腳底下什麼也踩不到。


她一文不名,後事得靠父母料理。


墓碑上寫著「年過三十,還讓父母出錢買棺材的女兒」。


她永遠開不了樂園的門。


砰。


睜開眼睛,她正在半空中懸盪著,彈跳索安然無恙。地球表面離她還有幾十公尺,碩大嶙峋的岩石全都安坐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面沒有血跡爛肉。


風聲消失了,耳邊只聽到尖叫聲,彷彿要將五臟六腑全部噴射出來似的尖叫。過了幾秒,她才發現尖叫的人正是她自己。


不管再怎麼叫,上面的人還是沒拉她上去。她獨自吊在空中,動彈不得,原本還會被風吹動一下,到後來彈跳索就像結凍一般僵在原地。她哭泣、哀求,懇求其他人救她,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在這期間,她敢發誓彈跳索不止一次地再度斷裂,但是每次張開眼睛,都發現她還在原地。


在橋上,彈跳教練和助理教練花了五分多鐘,總算合力把這個有史以來最會尖叫的學員拉上來。當他們想幫她解開彈跳索的時候,原本陷入失神狀態的女人卻開始激烈反抗,緊抓著彈跳索不放,碰到她的人全部見血。


後來,在場眾人輪番勸說,曉以大義,她終於答應解下彈跳索,讓教練換了一條舊的給她。那條彈跳索自從一件不幸事故後就被棄置在一旁,現在終於派上用場。不過他們當然沒把這件往事告訴她。


在大家的目送下,她懷裏緊抱著一大團彈跳索,踏著漸暗的天光,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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