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中有一個樵夫,因為不顧禁忌砍死了女神的聖木,憤怒的女神就派了餓神去詛咒他。餓神趁樵夫熟睡時把毒素注入他的血液中,樵夫醒來後感到無比地飢餓,發狂地吃個不停,卻仍不能飽足。失去理智的樵夫吃光了所有家產,甚至想賣女兒,幸好女兒被神明救走,最後樵夫落得活活餓死的下場。
這是懲罰吧?觸犯禁忌的懲罰。
但是,明明觸犯禁忌的人是他,為什麼,為什麼必須忍受無邊飢渴的人,卻是我呢?
※
七月十五中元普渡,家家戶戶門前都是香煙嬝嬝,還有一盆盆旺盛的紅火。比較起來,山坡上的墳場就顯得寂靜許多。
夕陽消失在西方的地平線,暑氣也被帶走了七八分,清冷的夜風在草叢間穿梭,拂過一座座墳頭之後,似乎變得比山下的風更銳利,隨時準備鑽進人身體裏。
小瀚踏著雜草緩緩前行,由於天色漸暗,他拿出手電筒,一個一個地照著墓碑上的名字。
找不到。也許還沒下葬吧。
小瀚並不失望,只是面無表情地繼續找,反正他多的是時間。只是有一點不妙:身體深處那道聲音又響起來了。
「咕嚕嚕‧‧」這真是世界上跟墓地最不搭軋的聲音。
根據這一個月來的觀察,週遭的人似乎都聽不到這聲音,這點實在有點詭異。在小瀚耳中,自己肚子的叫聲響到足以把方圓一公里內的死人全吵醒。
前方出現了熟悉的景象:鬼屋。這棟無人空瓦屋在他出生前就存在了,從小就被耳提面命絕對不准進去,連靠近都不准。小瀚向來很遵守這個規矩,就連他膽子最大的時候,也只是跟玩伴在屋外玩捉迷藏而已。他生來就是個重視禁忌的孩子。
只有一次,真的只有一次,他差點就犯禁了,不過最後還是懸崖勒馬。然而這次不同了,他毫不猶豫地推開那半傾的木門走進鬼屋裏。
既然守規矩一樣會被懲罰,那他乾脆卯起來犯規算了。
到處是灰塵、蛛網、破爛木頭和瓦片,慘白的月光從屋頂的縫隙漏下,照亮了滿地亂爬的小蟲。屋內非常悶熱,停滯的空氣中滿是發霉和腐爛的味道。這裏非常適合做為謀殺案現場,或是通緝犯躲藏地。當然,要是來個長髮白衣女鬼就更有氣氛了。
小瀚信步走過一道道門口,來到最後方的房間。他走進門口,隨手把手電筒往牆邊一照,然後就看到了。
就在他身邊不到三步的距離,一個長長的白色身影,黑色長髮直瀉到腰間,微微遮住青白的臉,還有瞪大的雙眼。
這時理當是驚聲尖叫的時候,但小瀚發出來的聲音卻是殺氣騰騰的:「咕嚕嚕嚕嚕嚕!」顯然他的肚子先說話了。
白色身影跳了起來,猛然倒退三步,「碰」地一聲撞在身後的牆上。「哎喲!」是清脆的少女聲音,顯然「它」嚇得比小瀚還厲害。
小瀚全身冷汗直冒,腦中嗡嗡作響,雙腿抖得像狂風中的樹枝。不是因為眼前的詭異人影,事實上他根本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所有的感官都只能集中應付體內的空虛。
所謂的「空虛」,可不是俗爛愛情小說裏所謂「心靈空虛」那種軟趴趴的東西,而是隻張牙舞爪的怪獸,無時無刻不在他體內高聲咆哮,要是不設法安撫它,它就會攻佔腦部,吞噬掉他所有的思緒,讓他理性全失,變成生理需求的俘虜。就像現在,明明是應該大聲狂叫,拔腿逃出鬼屋的時候,他偏偏呆站原地,耳邊聽著腸胃發出的怒吼,赤紅的雙眼急切地四處搜尋食物。
正當他快要把地上的破磚塊撿起來吃的時候,那個疑似女鬼的白色人形物體靠了過來,小心地問:「請問,你餓了嗎?」
奇蹟似地,小瀚居然聽見了這句話,用力地點頭。
「你等一下,我有吃的。」
她走向一座蟲蛀斑斑的櫥櫃,打開櫃門拿出兩包泡麵。「這個‧‧」話沒說完,小瀚已將泡麵一把奪過,以職業級的手法咬開包裝,把整塊乾麵往嘴裏塞。很神奇地他居然沒當場噎死,反而是兩塊泡麵消失得清潔溜溜。
「還有嗎?」看他的表情,似乎要是她敢答一句「沒有」,就要把她一口吞下去。至於她到底是人是鬼,以及鬼到底能不能吃,就暫且不考慮了。
「有,有。」她急忙將整箱泡麵搬出來,加上三個罐頭和一瓶水。「你儘量吃沒關係,我不太吃東西的。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是誰的,我一醒來它們就在這裏了。」她仔細端詳了小瀚一陣,原本在陰暗的光線中顯得毫無血色的臉,不知何故竟發出期待的光采:「你是來接我的嗎?」
「呃?」小瀚正忙著咀嚼第五塊泡麵,嘴裏發出一個含混不清的聲音,也不知到底有沒有聽到。
「不是嗎?我醒來的時候,旁邊有一個聲音叫我乖乖待在這裏等,說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接我,可是我等了這麼久,就只有你一個人來這裏啊。應該就是你吧?不然就糟了。老實說待在這裏真的很悶,所以我有時會偷跑到山下去散心,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嘛,你說是不是?電影院的人好像看不到我,剛好溜進去看免費的。可是這樣我又很擔心,要是接我的人在這時候來了,看到我不在就自己走掉怎麼辦?我保證我真的只有溜出去幾次哦,你千萬不要生氣,好不好?不然待會我們先去看個電影再出發吧?不過說真的,我根本不曉得你們要接我去哪裏耶?」
她連珠砲似地說著,雖然小瀚從頭到尾只顧埋頭苦幹,沒有半點回應,她也毫不氣餒。
「對了,你就叫我敏兒好了,雖然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叫這名字。我根本不曉得我到底是誰,總之一睜開眼睛,我就躺在這裏了。真的很奇怪哦?而且還有一點更奇怪,為什麼鎮上有些人看得到我,有些人卻看不到呢?我連我自己到底是人還是鬼都搞不清楚說。不過有一點絕對要強調:我真的是女生哦!」
這種事沒必要強調吧?心裏這樣想著,小瀚仍然只顧著吃,沒有回答。
等掃光了所有食物,體內的怪獸總算安份了些,終於想到要自我介紹:「我叫小瀚。」
「哦,你好。」敏兒很有禮貌地招呼:「你吃飽了吧?」
彷彿在回答這個問題,小瀚的肚子立刻又「咕嚕」了一聲,不過比起剛才的確是客氣多了。
敏兒目瞪口呆:「你‧‧你到底是多久沒吃飯啊?」
「大概一個小時。」小瀚邊擦嘴邊說。
「什麼?」
「一個小時前,我吃了大約三份醫院伙食,再加兩碗稀飯,一碗牛肉麵,一條吐司麵包,一罐優酪乳還有四個柳丁。」
敏兒開始相信自己應該是如假包換的活人,因為她聽得快吐了。「你在開玩笑吧?」
「我也希望是玩笑。」手電筒的光映著小瀚的臉,竟和身旁的破敗磚牆沒有分別。「一個月前,某天我一早醒來,肚裏忽然餓得像火燒一樣。我吃光了全家的早餐,到了學校又搶同學的便當,結果被抓進教官室。等我媽趕到學校,發現我正躲在麵食部廚房裏啃冰箱裏的冷凍生肉。所以當天我就進了醫院,各種檢查都作過,斷層掃瞄還做了二次,只得到一個結論:『血糖稍低,其他一切正常。』最誇張的是,他們發現我不管吃了多少東西,胃裏永遠是空的,好像吃下去的東西全掉進黑洞了。」
「不會吧‧‧」敏兒的眼珠快跟月亮一樣圓了。
「雖然說吃了等於沒吃,但是要是隔太久沒進食,我就會餓到抓狂,完全六親不認。有一回還朝我媽手上咬下去,然後又咬斷一隻桌腳。總之就是『很清醒的餓』跟 『餓到瘋』的差別。」
「靠‧‧」敏兒嘴巴險些合不上:「結果醫生還是治不好你?」
小瀚聳肩:「他們今天才通知我爸媽辦出院,因為已經沒轍了。我是想說就算回家也只是白白把全家吃垮而已,乾脆把行李收一收直接離家出走算了,真的不行就餓死在外面吧。」
敏兒有些失望:「原來你不是來接我的?」
「老實說,我還以為妳才是來接我去『那邊』的人。」小瀚站了起來:「謝謝妳的招待,我也很想陪妳多聊聊,但是我還有幾個地方要去,最好趁現在腦筋還清醒的時候趕快走。」
敏兒雖然失望,但是就一個沒有屬於自己記憶的女孩〈或女鬼〉來說,光是鬼屋來了客人就足以讓她興奮半天,更何況來的是這樣一個怪異的人,更讓她好奇心全開,加倍不願放他走。別的不說,看到他的悲慘處境,實在不能不同情。
「等一下嘛!我覺得你不要絕望得太快,說不定還有辦法治好你的病啊。我想這應該是心理因素‧‧」
小瀚打斷她:「這個不需要妳想,別人早就先想到了。我已經看遍了全國的心理醫生,還有人專程從美國回來看我,因為我是『罕見的案例』。結果他們根本派不上用場。」
「也許醫生都想得太複雜了,你需要的不是檢查,應該是做點別的事轉移注意,搞不好自然而然就忘記肚子餓了。」
「例如哪些事?」
敏兒努力地想了一下,忽然一拍手:「對了,你可以看書嘛,書不是精神食糧嗎?你看一看也許就飽了。」
「妳以為我沒想過嗎?我這幾天一直拼命讀書,現在背包裏還隨身帶著世界名著,還不是沒半點用處?」
「真的?那你是讀哪一本書?」
小瀚從背包中取出他的精神食糧,「哈姆遜的『餓』。」
「喂‧‧」敏兒覺得她好像快自爆了,「你是白痴啊?」
「真沒禮貌,這本書寫得很棒的,完全寫出我的心聲。妳聽聽這段:『飢餓就像小蟲一樣在我體內鑽來鑽去,留下東一個洞西一個洞‧‧』
「不要唸啦!!」敏兒劈手將書奪過,粗魯的動作跟方才拿食物給他時的溫柔體貼判若兩人,「與其讀這種東西還不如看漫畫!」
「漫畫?有啊。」小瀚又摸出一本書,「『將太的壽司』。」
這回敏兒沒再罵他了,只是毫不客氣地一掌拍在他頭上。
「走啦,下山去看電影,保證你把肚子餓忘光光!」
四十分鐘後,敏兒站在鎮上唯一一家電影院門外,看著廣告看板上的字,當真是欲哭無淚。
「今日放映三大經典名片:『芭比的盛宴』、『濃情巧克力』、『滿漢全席』。」
靠夭‧‧還來不及咒罵,一回頭看到小瀚的德性,更是滿頭青筋。
「不要啃行道樹!」
她死拖活拖才把小瀚跟那顆倒楣的樹分開,腦中又出現一個念頭:「對了,你剛剛不是說想去幾個地方嗎?那我們現在去吧。到了喜歡的地點,心情應該比較容易放鬆,症狀說不定會減輕哦。」
然而到了第一個地點,她發覺自己想得太美了。
這裏是市立停車場外的小徑。路旁種了一排竹子,地上滿是雜草和垃圾,怎麼看都不是個讓人放鬆的地點。
小瀚顯然也不是來這裏放鬆的,只是一個勁地朝著竹林深處大喊著:「小花!小花!」
喊了幾聲,一隻花斑狗從草叢中鑽出來竄到他面前,熱烈地搖著尾巴。
「喂,你再怎麼餓也不能吃狗肉啊!」敏兒急著大喊,生怕他一口朝狗兒身上咬下去。
小瀚不屑理會她,逕自從背包中取出一袋狗餅乾,將碩果僅存的二片餵了小花,又在牠頭上拍了拍。狗兒熱切地看著他,還想再要,但小瀚的視線已經從牠身上轉開,茫然盯著竹林深處發了很久的呆。敏兒喊了他二聲,他才站起身來:「走吧。」
見他們走遠,小花才死心轉回自己的窩。
「哇,你還會隨身帶狗食餵狗啊?真感人。」
「不是,這包狗餅乾是今天傍晚臨時買的。」
那為什麼會只剩兩片?敏兒決定還是不要問的好。
「你一定很喜歡這隻狗吧?所以才特別想來這裏。」
小瀚搖頭:「錯,我並不喜歡牠,甚至還有點討厭。就因為牠太笨,才給我添了一堆麻煩。」
「怎麼說?」
「去年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的時候,看到一隻眼睛還沒睜開的小狗正趴在路邊哀哀叫,應該是被人家拋棄的。我很不忍心,可是家裏已經有貓不能再養狗,帶去拜託獸醫收留,獸醫也沒辦法,叫我把牠餵飽再放回原地。」
「好狠哦!這麼小的狗丟在路邊,要是死掉怎麼辦?」
敏兒腦中忽然浮現小狗半睡半醒的眼睛,小小的腳掌,無牙的小嘴,還有嘴裏花瓣般柔軟的舌頭,這麼可愛的生物,怎麼有人忍心丟棄牠?
「問題是就是沒辦法養啊。所以我就餵了牠,又把牠放回原地,旁邊擺二個紙碗,一個裝水一個裝牛奶,再寫一張紙板請好心人收留牠。第二天再回去看,小狗已經不在了,二個紙碗倒扣疊在一起。我想狗總不會把碗扣在一起,應該是有人把小狗帶走了。」
「對啊,那個人還真細心呢。」
「沒錯,我也是亂感動一把地。後來我帶我家的貓去看獸醫,他告訴我有人帶那隻小狗去打預防針,居然是我同校的學弟。我去跟他道謝,那個學弟才告訴我小狗應該是小花生的,小花沒好好照顧才讓小狗爬出狗窩。然後我們兩個就一起過來罵了小花一頓。」
「你們帶走人家小狗還罵人家?」
「誰叫牠自己不把小狗看好?」
真是白痴‧‧敏兒心想。
「不過花斑狗生出小黑狗也是很奇怪的事。」
「大概公狗是黑的吧。」小瀚忽然想到:「妳怎麼知道小狗是黑的?我沒說是黑狗啊。」
敏兒呆了一下,不知何故,聽著小瀚敍述的時候,她腦中就是直覺浮現黑狗的模樣,跟自己看到的一樣清晰。
「猜的吧,因為黑狗很常見啊。然後呢?你跟你學弟因為小狗的關係,從此變成好朋友了對不對?」
「那時還沒有,只是見面會打個招呼,後來才漸漸熟起來。」小瀚又低聲加了一句:「真是不幸。」
「什麼?」
「沒事。」
他們很快地來到第二個目的地,鎮上的關廟。因為普渡的關係,廟前的廣場正搭了戲台演布袋戲,廣場上擠滿了人。
敏兒露出厭惡的表情:「幹嘛來這裏呀?廟裏賣香的老頭每次都用色瞇瞇的眼神瞄人家,討厭死了。」
「那個人十幾年來一直都是這樣,動不動藉酒裝瘋。大家看他無依無靠又跛了一條腿,從來不跟他計較。」
「爛好人!我是女生欸,怎麼可以受這種氣?」敏兒非常不滿。
他們站在人群後方,遠遠地看著台上演的「赤壁之戰」。
小瀚的肚子又開始叫了,但他仍定定地盯著前方,輕聲說:「去年是演『過五關斬六將』,比這齣好看。」
「你這麼喜歡布袋戲啊?還連著兩年來看。」
「不是,我向來只看霹靂的。上次是有人拉我來看,我們還約好今年再來。」
敏兒頓時明白了,他不是來看布袋戲,是來回憶某個人。腦中浮現一個影像:兩個少年並肩擠在人群中,熱得直冒汗,臉上被戲台的燈光映得五顏六色,不時相視微笑。
唉唉唉,這就是青春啊‧‧
但是,為什麼這麼歡欣的畫面,在她心中卻激起一陣痛楚呢?
「那個人現在在哪裏?他怎麼沒來?」
小瀚沒回答,看也沒看她一眼。
「喂,我在問你‧‧」敏兒正想追問,忽然聞到背後濃濃的酒味,一回到只見一張歪七扭八的老臉,長滿了酒疹,咧開大嘴露出滿口被煙薰黑的爛牙,正是關廟裏賣香的老色鬼。
「喂,美眉,妳又來玩了呀?要不要過來陪老杯杯聊天哩?我請妳吃點心,還可以買衣服買包包給妳哦。」
「你少噁心了,閃開!」
「哎喲,不要這麼兇嘛,妳看妳這娃兒長得多可愛,水嫩水嫩地,我好想一口把妳『吃』下去‧‧」
一聽到要命的關鍵字,原本只是漠然看著戲台的小瀚立刻像被燙著似地跳了起來,迅雷不及掩耳地採取行動。
台上曹操大喊著:「殺────!!」配上激昂的鼓聲,掩蓋了老色鬼的慘叫聲。
「啊呀呀,痛啊!放開啊!」
「小瀚小瀚,別這樣,快放開啦,吃人肉會拉肚子的!」敏兒也是被這狀況搞得眼冒金星。
然而小瀚耳中完全聽不到她和四週的聲音,他雙眼赤紅,上下兩排牙齒牢牢地嵌在老色鬼的手臂上,鮮血在齒縫間溢流,濃烈的腥味湧進喉裏,卻完全不能讓他退縮,反讓他咬得更緊,對某種不知名力量的痛恨,一股腦兒全噴了出來。
為什麼,為什麼這種災難會掉到他身上?憑什麼他要受這種罪?他做了什麼?
他絕對不會像神話裏的樵夫一樣,故意砍倒女神的聖木。對於禁忌,他總是戒慎恐懼。只要別人告訴他什麼事不能做,他一定謹記在心,不敢越雷池一步。
但是,為什麼餓神還要詛咒他?
現在他生不如死,而那個真正犯忌的人,卻一了百了輕鬆愉快,這還有天理嗎?太不公平了!
敏兒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小瀚的嘴從老色鬼的手臂上拔下來,拖著他離開廣場。
聽到他肚子的叫聲越來越大,她急著想把他拖離人多的地方,免得這小子發起狂來又咬人。偏偏小瀚走了沒幾步,硬是停在路旁一動也不肯動,眼睛直盯著對面一家生意興隆的飲料攤。之前發狂的神情已經消失,再度恢復為滿臉的木然。
「快走啦,反正你就算喝飲料也不會飽。」
「就是這裏,第三個地方。」
「咦?」
「這家店從以前生意就很好,附近的學生都超級愛喝他們的珍珠奶茶。有一天我補完習來這邊排隊買飲料,發現賣飲料的工讀生就是那個撿走小狗的學弟。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一臉痛苦的表情,每賣出一杯茶他都會很難過,活像家裏死了人一樣。等輪到我的時候,他把帽子一摔說他不幹了。然後就警告我跟其他客人絕對不要再來這家店買,因為他們的飲料桶都是好幾個禮拜不洗,粉圓都發霉了,老板居然只把上層刮掉再繼續賣。」
「好噁心!」
「是啊。糟的是老板在後面聽到這話,立刻衝出來,拿大湯杓往我學弟頭上敲,學弟流了滿臉的血。我趕快陪他去看醫生,他眉毛上整整縫了七針。」
「嘖嘖,」敏兒伸手摸著自己的眉毛:「一定很痛。」
「是啊,可是他爸媽膽小怕事,不敢找那個老板算帳。老板就趁機胡說八道,硬說是工讀生不滿被扣錢亂造謠,結果現在還是一堆人去買。真是沒天理。」
他的表情淡淡地,語調也很像在談論天氣,但敏兒在他眼中看到了強烈的憤慨。再看到飲料攤老板得意洋洋的嘴臉,她也是血壓直升。然後,腦中生出一個主意。
「你等我一下!」
她飛快衝過馬路,竟然輕輕鬆鬆翻進了櫃枱裏。老板、工讀生和排隊的客人都傻了眼,還沒回過神來,只聽得希里嘩啦幾聲,敏兒踢倒好幾個飲料桶,果汁機也摔在地上,就此嗚呼哀哉。
「幹什麼?瘋女人!」
在老板的怒吼聲中,敏兒再度展現驚人的身手,在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翻出來櫃枱,跑到小瀚身邊。
「快逃吧!」
看到抓狂的老板朝他們衝來,敏兒拉起小瀚的手拔腿飛奔。
「妳到底在幹什麼?」小瀚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
「驚嚇療法呀。面臨生命危險的時候,自然沒時間管肚子餓了。」
「妳可以再扯一點!」
足足跑了二十分鐘,總算把那奸商甩掉了。小瀚跌坐在路邊,喘得像隻狗,根本爬不起來。
敏兒卻仍是活蹦亂跳:「怎麼樣?運動過後有沒有神清氣爽的感覺呢?」
小瀚終於抬頭看她,面無表情地說:「請妳看清楚四週。」
敏兒回頭一看,頓時有股想撞牆的衝動。正前方是蚵仔煎的招牌,對面是蔥油餅,再往遠處一看,肉羮麵、甜不辣、炒米粉、水煎包、熱狗‧‧族繁不及備載,排成長長的一列。此地正是不折不扣的夜市。
小瀚的肚子再度發出驚天地泣鬼神的叫聲。
※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亂出餿主意。」
當他們好不容易來到聞不到食物香味的地方,小瀚的臉已經變成灰白色了。敏兒不住地道歉著,擔心地問:「你還好吧?」
「妳看我像還好的樣子嗎?」雖然氣若遊絲,小瀚的聲音仍然冷得像冰。
「對不起‧‧」
小瀚微微冷笑:「因為自己閒著沒事幹,就拿別人的疾病尋開心,妳比起賣過期飲料的人好多少?如果真那麼有心,幹嘛不去想辦法恢復記憶?連自己是人是鬼還是東西都搞不清楚,有什麼資格管我的閒事?」
這話正戳中了敏兒的痛處。長期待在陰森森的鬼屋裏,對自己和週遭的環境一無所知,忍受著孤寂無依和恐懼,雖然滿心彷徨還得努力保持開朗,這是多麼累的事情?好不容易來了個人陪她作伴,對她而言簡直就像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所以她才緊抓著小瀚不肯放開,然而他卻認為她只是在尋開心?
既然如此,她也犯不著一頭熱了。
「真是對不起你啊!我現在就回鬼屋去繼續等人,可以了吧?」
轉身正要離開,卻聽見小瀚說:「妳為什麼不扁我一頓?」
什麼?這是什麼要求?
敏兒狐疑地回頭看他,小瀚輕輕苦笑:「妳跟那個人一樣,都對我太好了。對我好是天底下最不划算的事,懂嗎?」
「哪個人啊?」
小瀚卻答非所問:「妳怎麼知道是左邊?」
「啥?」
「我只告訴妳我學弟眉毛受傷,沒告訴妳是哪一邊,妳卻伸手去摸左邊。為什麼?」
「我哪知道為什麼?」敏兒聳肩:「大概我比較喜歡左邊吧。」
「是嗎?」小瀚深深呼了口氣:「我只剩最後一個地方,妳可以陪我去嗎?」
敏兒挑眉:「你不怕我又拿你尋開心,給你添麻煩嗎?」
「要不是妳,我八成會在街上搶東西吃,再不然亂咬人,早就被圍毆至死了,根本走不了這麼多地方。」小瀚鄭重地說:「老實說,我需要妳。」
不能否認,這話還真中聽。
「好吧。」
最後的目的地居然是小瀚的學校。敏兒十分感動:都病得這麼重了,還想到要回學校來看看,真是個用功的好孩子啊!
夜裏的校園空盪盪地,樹影幢幢,陰森度不輸墳場。小瀚拖著因飢餓而發軟的手腳,果決地爬上三樓,來到走廊盡頭的教室門前。他站在玻璃窗外貪婪地注視教室內部,彷彿只要他看得夠久夠認真,教室裏就會出現他想見的人。
「你是不是有東西放在教室裏忘記拿?」
「這不是我的教室,是那個人的教室。」
「哪個人?」
「就是那個撿走小狗,又被飲料攤老板打傷的學弟。」
「哦。那你去年就是跟他一起去看布袋戲對不對?」
小瀚點頭:「沒錯。從飲料攤事件以後,我跟他就成了真正的好朋友,到哪裏都在一起,比跟我同班的人還要熟。」回頭盯著陰暗的教室,跌進了回憶裏:「有一次我們約好一起進去鬼屋探險,到了門口我卻臨陣脫逃,硬把他拖回來。雖然他嘴上什麼都沒說,光看臉色就知道他非常失望。問他為什麼那麼想看鬼屋,他說他下了一個決心,等跟我一起進過鬼屋以後,他就要鼓起勇氣去做一件事。問他是什麼事,他卻死都不說。」
敏兒忽然覺得背後一陣寒顫爬起。耳邊響起一個細微如絲的聲音。
──只要能跟他一起進鬼屋,我就要‧‧
就要做什麼?如此輕聲祈願的人,又是誰呢?為什麼她會聽到那個聲音?那個有些害怕,有些緊張,卻又帶著無限的期待和希望的聲音。
只要跟那個人一起踏進禁忌的鬼屋,他就能得到勇氣去做那件事。
到底是什麼事呢?一定很重要吧‧‧
小瀚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沈思:「結果妳知道是什麼事嗎?」
「我怎麼會知道?」
「兩個禮拜後,他把我約去撿到小狗的地方,告訴我他很喜歡我,是想要一輩子跟我在一起那種喜歡。講得更明確一點,他是同性戀,他愛上我了。」
「哇!真想不到耶!」敏兒睜大了眼睛:「你一定嚇一跳吧?」
「小姐,這種狀況絕對不能用『嚇一跳』形容,懂嗎?這叫『晴天霹靂』。」
「好吧,那你霹靂完了以後,怎麼回答呢?」
「我沒有回答,只是轉身跑開。不過第二天我回答他了。我走進他教室,當著他全班同學的面對他說:『你聽好了,我不是同性戀,你不要給我自作多情。從現在開始,你離我越遠越好,我再也不要看到你,我沒有你這種變態朋友!』」
這時敏兒再度感到那股寒顫昇起,比方才更為強烈。一句句無情的話語在她腦中迴盪,震得她幾乎摔倒。
──你不要給我自作多情!
──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變態!噁心!
那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
小瀚伸手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妳還好吧?為什麼哭?」
敏兒這才發現自己眼中滿是淚水,連忙伸手拭去:「沒事。不過你為什麼要這樣呢?你不喜歡他嗎?」
小瀚詛咒似地說著:「我怎麼可能會喜歡一個臭男人!我真心拿他當朋友,他居然打起我主意,光想到就要吐!」
「那你也不用這樣啊。他私下跟你告白,你私下拒絕他不就好了?這樣一搞不是全校都知道嗎?」
小瀚露出冷酷的微笑:「開什麼玩笑,要是不趕快劃清界限,將來萬一他被別人逮到,連累到我怎麼辦?」
「‧‧‧‧」敏兒全身發涼。照理說比較接近鬼怪的應該是她,但她卻覺得眼前的小瀚非常、非常恐怖。
小瀚靠著牆,筋疲力竭地坐下,陰森冰冷的微笑頓時崩塌,變成灰敗的苦笑。
「妳現在知道了吧?我就是這種人。狡滑、無情又愛算計,任何時候都把我自己放第一位,無藥可救的人。」
聽他這麼一說,敏兒反而被唬得說不出話來。
腦中忽然浮現一個念頭:「那麼,如果他是女生,你會不會喜歡他?」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想必那位學弟一定會用盡一切辦法變成女生吧?就算身體不能變化,他的靈魂也會變,即便活著的時候不能變,死後也會‧‧
小瀚聳肩:「也許吧。我是男生,喜歡女生是天經地義的事,不是嗎?不過如果他真的變成女生,那就不是我認識的他了。」
還真麻煩哩,你到底想怎樣啊?敏兒感到一陣沒來由的煩躁:「那‧‧後來你學弟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當然是第二天就休學了,被送到親戚家裏住。出了這種事,哪能在鎮上待下去?」
敏兒思索了一下:「我在想,你的病如果不是心理問題,也不是身體出毛病,該不會是被你學弟詛咒造成的吧?希臘神話裏不是也常常有人被詛咒變成奇奇怪怪的東西嗎?雖然有點玄,可是有些人好像真的有辦法作法讓別人生病。總之我們去找他問問看吧。」
「妳問不到的,他死了。」小瀚這回連苦笑都擠不出來:「被卡車撞到,腦袋破了個大洞。」
敏兒倒抽一口冷氣:「什麼時候的事?」
「不知道。我是一個月前才聽到這消息,就是在我生病的前一天。當時我腦裏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啊,他果然聽話,真的跑到我再也看不到的地方了。」
雖然是很悲慘的死法,至少他解脫了。現在只留下小瀚一個人,徒勞無功地追逐食物,大好人生全部報廢。
接下來的幾分鐘,四週一陣寂靜,兩人都沒說話,耳邊的風聲卻彷彿藏著千言萬語。
「當醫生宣布我的病已經沒救的時候,我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好歹死後要葬在他旁邊,可是等我到了墳場,卻找不到他的墳墓。」他慘笑一聲:「居然連這麼小的心願都不能實現,這條命還真是不值錢哩。」
敏兒忽然明白了,他此行的打算就是把回憶中的地方全部重遊一遍,然後從三樓教室跳下去一了百了。
「我現在明白了,我的確是被詛咒,不過是被我自己詛咒。我蠢到自己把重要的東西砍斷,下場當然就是永遠挨餓。當路上有洞的時候,用土填平就行了,但是心裏的破洞要拿什麼去填?話說回來,當一個人變成行屍走肉,吸收再多養分也沒有意義。」小瀚低頭看著自己交握的手,顫聲說:「也許我活該餓死,只是,我居然到死都沒能告訴他,我有多麼愛他‧‧」
他盯著黑暗的地面,眼前一片模糊。沈睡了一個月的眼淚,此時終於泉湧而出。
忽然間,有一道淡淡的光,一點一點地滲進眼前的黑暗。他驚訝地抬頭,發現敏兒從頭到腳都發出珍珠白的光芒,臉上淚水成行。不只如此,小瀚覺得她好像在緩緩上昇。
「我想起了三件事。第一,我不叫敏兒,敏兒是我妹妹;第二,我不是女孩子。我會變成這樣是因為我走路不專心,邊走邊想『要是我是女生該多好』,結果被卡車撞,腦袋撞壞了卻還念著『我想變成女生』,然後就真以為自己是女生了。第三,我還沒有死,只是躺在醫院加護病房裏,一直沒有醒,不過我現在要醒了。」她微微笑著:「我猜得沒錯,你果然是來接我的人。謝謝你。」
「‧‧‧‧」
「如果有空的話,麻煩來看看我吧。學長‧‧」
小瀚目瞪口呆地看著她越飄越高,並逐漸後退隱入身後的黑暗中,他猛然醒覺跳了起來,快步追了上去。
「阿牧!」
他忘了腹中有如鹽酸腐蝕的飢餓,發狂地奔跑著,但是那個身影卻越去越遠。小瀚急得滿頭大汗,不行,他一定要追上,一定要追上‧‧
奇怪的是,原本熟悉的教室走廊,不知何時已變了樣,樓梯不見了,玻璃窗不見了,只剩一條黑暗甬道,完全看不到盡頭。小瀚停住腳步,完全分不清東西南北,頓時驚慌莫名。
黑暗的另一頭忽然傳來尖銳的聲音,這聲音小瀚就是到了地底也認得。他母親。
「你神經病啦!我們家小瀚得了腦震盪,都住院一個月了,連坐起來都有問題,怎麼可能跑去關廟前面咬你?」
另一個粗啞刺耳的男人聲音忿忿地說:「妳當我瞎子啊?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就是你兒子!妳看看,把我的手臂咬出一個大洞,你們要怎麼賠?」
「你自己看清楚!小瀚已經昏迷了一天了,現在還躺在床上!我看是你自己又對女孩子毛手毛腳,被人家修理了對不對?噁心的老不修!」
旁邊是一個女聲溫柔地勸慰:「這位先生,這裏是病房,麻煩不要在這裏大吵大鬧‧‧」
人聲漸漸消失,而小瀚此時的心情,就好像腦袋熊熊成了一盆漿糊。
腦震盪?住院一個月?現在還躺在床上?
這是怎麼回事?他明明在學校裏啊!
這時四週的黑暗逐漸後退,籠罩在小瀚意識上的紗幕也緩緩掀開。他再度看到三樓的教室,看到自己爬上走廊欄杆,閉起雙眼往下一躍,混凝土地面朝他急速接近,耳邊是淒厲的驚叫聲‧‧
碰!彷彿腦中的煙火忽然爆開,一切都清楚了,明白了。
聽到阿牧「死訊」的第二天,他從阿牧教室陽台上跳了下去。他的確進了醫院,但不是治療飢餓症,是因為嚴重骨折和腦震盪。一個月來他始終時睡時醒,意識沒有真正清醒過。那些治療,無休無止的飢餓,還有狼吞虎嚥的記憶,全都是夢境。
至於此時的他,就像母親說的,正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他沒有逃出醫院,沒有跑到鬼屋,也沒有在鎮上到處亂跑亂咬人。或者該說,「他的身體」沒有做這些事。
想通了這點,他忽然急速上升,隨即頭頂伸出了夢境的水平面,他猛然深吸了一口氣。
「小瀚,你醒了?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耳邊是母親焦急的聲音。
睜開眼睛,觸目先是刺眼的白色燈光,隨即是母親的臉,還有病房的白牆壁。
「媽‧‧」聲音乾啞,連自己都快認不得了。
「小瀚,你怎麼樣?頭還疼不疼?」
「不會,只是有點暈。現在幾點?」
「晚上九點多了。」
小瀚深吸幾口氣,困難地說:「今天是中元節對不對?」
「對啊,你怎麼知道?」
兒子的表情有些複雜:「猜的。」不然還能怎麼回答?
母親驚喜萬分,這陣子小瀚意識相當不清楚,就算醒著往往也是胡說八道,滿嘴喊著「好餓好餓」,今天講話卻特別有條理,甚至知道日期?這就表示他的病情有進步吧?
「對了,剛剛關廟那個賣香的色老頭居然跑來大吵大鬧說你咬傷他。你說這人瘋不瘋,我整個晚上都守在你身邊,你幾時出去咬人了?真是莫名其妙!不過你醒了就好,我們就不用跟他計較了。」
小瀚露出虛弱的微笑。媽,「身體」沒有出去,不表示真的沒有哦。
不過,這種事不用計較。今天是中元節,陰間跟陽間的界限消失的日子;同樣地,真實和虛幻的界限也會消失。人會跑到夢境裏,夢中的事也會成真。所以,不管發生多奇怪的事,都不用計較。
「媽,我有點餓了,可不可以吃點東西?」
「好,我問問醫生。可是你真的吃得下嗎?」
小瀚點頭:「我要快點好起來。」
人類吃東西只為一個理由:為了要成長茁壯,為了一天比一天堅強,為了守護重要的人。
現在他要好好調養身體,早點出院,去迎接那個一直在等待他的人。
他在心裏發誓,從此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再也不會讓自己的靈魂挨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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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ec 14 Tue 2010 20:08
餓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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