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五是最後一天上班,禮拜四我請了一天假去以前的分行把行員存款結清。從我調到總行以後,就一步也沒有再踏進那裏。然而在分行的記憶,事隔四年,仍然清清楚楚刻在我腦袋裏。分行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體會到自己的無用的地方。

一大堆回答不了的問題,一個失手就亂成一團的交易,稍有不滿就翻臉的客戶,永遠像謎團一樣的數字,每當我努力想找出徵結點,但解答卻在我腦中憑空消失。只要一有人問:「你怎麼會搞成這樣?」我總是只能閉口不語,心裏懷疑自己的智商是不是根本不滿一百,為什麼別人都能很快上手,就我不行?在這樣的情況下過了一年多,始終是狀況外。然而不知是麻痺還是習慣了,當我接到調總行的派令時,竟然還難過地哭了。不過,到了總行不到兩天,我就發誓再也不回去。

我的回憶就跟行舍的瓷磚一樣多。門前的大台階,分行剛搬進來時,我曾經跪在上面清口香糖。那天我們週日來加班搬家,吃了中飯後居然就有人開始玩起網路來,結果被襄理大罵一頓。很難得地,那次我不在被罵的人之中,因為我一直很乖地在黏紙箱。人行道上本來有一棵行道樹正對著分行的大門口,據說會聚陰氣,我們經理〈現在是副總〉還想盡辦法找人把它移掉。門旁的提款機,以前是我負責換錢箱。舊行舍的錢箱是金屬的,很重又常常割到手,新的是塑膠的,非常輕。可是我始終搞不清楚,為什麼客戶的卡會被莫名其妙吃掉,為什麼提款機老要在大排長龍的時候掛點。進了大門,櫃員我多半都不認得了,有一個漂亮妹妹向我招呼,居然是以前跟我在總行同一間辦公室的同事,而站在她面前的客戶,正是敝人的表哥。世界還真是小啊。

一群人聽到我離職都很驚訝,問我理由,我一律以「考律師」答覆,總不能當著我表哥的面說「我要去當浪人」吧?漂亮妹妹說了一句話讓我心花朵朵開:「你變得好漂亮哦!」我這趟果然沒白來啊,呵呵呵。

然後我上樓去找其他人。第一個入眼的是跟我同一天生日的妹妹,她在這裏整整待了五年了。我記得曾經看過她坐在櫃台哭,以為她遇到什麼傷心事,結果原因是「手好痛」。我調走後,看到有人居然在銀行網站上指名道姓罵她,鬧得不可開交,後來我遇到她,她淡淡地說:「那是我朋友跟我開玩笑。」我心想,X的這是什麼朋友?

外匯櫃台的冰山美人學姐跟以前一樣,充滿了神祕美感,彷彿這五年對她完全沒有影響。外匯的襄理現在是經理了,他老人家是虧人的天才,種種驚人之語信手拈來毫不費功夫〈正面說法是「幽默風趣」〉,對不適任的員工總會用嘻笑怒罵的方法讓他們心裏有數,例如:「某人老是離開崗位跑去躲在洗手間,不知是不是尿失禁。」我同期的同事有一陣子被派去外匯,其他人用同情的口吻形容他的處境:「左邊一座山〈冰山學姐〉,右邊一隻牛〈埋頭做事的學長〉,後面是毒舌襄理。」實在淒慘。我幸好不是他的直屬部屬,所以頂多讓他虧著玩做為消遣。我說我心情很憂鬱,他就叫我「藍色〈BLUE〉小丸子」;有一次我在抱怨髮型沒弄好像頂鋼盔,然後我就成了「卸下鋼盔的藍色小精靈」。

經理看到我來,同樣是熱情接待我,陪我聊了快一個鐘頭,說了一堆勉勵的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啦,你一定沒問題啦之類的,然後最後是:「有事情盡管回來找我們,反正你也沒什麼朋友。」經理,看到你寶刀未老,我實在是太欣慰了。

然後我走出來搭公車,路上經過以前的舊行舍。我們那時候的營業廳是狹長的,往裏面望進去總覺得一片陰暗。當初我來報到的時候,看到這副光景,還真想落跑。然而我還是在這地方待了一年多,當我們要搬去新行舍的時候,還是依依不捨。那地方現在是泛亞,弄得寬敞明亮,搞得我死去活來的提款機也沒有了,牆上的洞變成看板。我曾經在這裏三不五時挨罵,好幾次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坐在櫃台裏望著門外小小的天空,心裏疑惑我的未來到底在哪裏。然而,我回憶中的地方已經不在了。

這時我忍不住要去想,五年來我到底錯過了多少東西。因為家遠,所以一下班就急著想回家,不曾跟人去逛街;為了圖方便,三餐都帶便當,從來都不跟同事一起出去吃或買便當,在分行不能午休,這樣做也是情有可原,但是我連到了總行都是這樣,吃完飯也寧可趴下來午睡,沒跟同事聊天,因為我要是沒午睡下午會很痛苦。結果就是,我永遠搞不清楚辦公室附近有哪些店好吃,我也不知道最受歡迎的路邊賣衣攤是哪一家,同事們一有計劃就呼朋引伴,從來沒把我算在內。我不覺得這樣有什麼錯,畢竟我只是依著我的個性,以對我最方便的方式過活,然而當我一回頭,才發現我一直是獨自一個人。

中午在中山堂廣場咖啡座讀馮內果的「冠軍的早餐」。這套馮內果我已經買了N年了,居然到現在都還沒看完。之前看了二本都覺得沒什麼感覺,這本倒是還蠻好看的。我一直以為科幻小說都是像「星際大戰」一樣,一群英雄駕著太空船打來打去,但馮內果的科幻小說總是帶著控訴和哀愁,而且他跟CLAMP一樣,喜歡把各作品的主角搬來搬去串場,到最後每一本小說都可以連在一起。像冠軍的早餐的主角在「槍手狄克」裏就出現過,「金錢之河」的主角富翁在本書則是出錢贊助藝術節的金主,窮作家在「金錢之河」裏也有出現,而他的兒子死後則成為「加拉巴哥群島」裏的旁觀鬼魂。這種設定很有意思,而且蠻聰明的,讀者只要看過他一本作品,就會一直再看其他本。此外,他小說裏的父親形象多半是神經病,這點深得我心。

看完書,買了一盒巧克力去送給對面包子店的阿桑。她每次有賣不完的包子都會送給我們吃,同事們跟她買早餐都會另外打折,情人節的時候還送巧克力給我們辦公室的同事。雖然我沒跟她講過幾句話,心意總是要到的。把禮物送給她,客套一番後揮手話別,走了幾步才想到我忘記把標價撕掉了。

之後,我帶著蛋糕來到電金部,也就是我離開分行後進入的第一個部門。這個部門在千禧年成立,一開始給人的感覺就是菁英部門。大老闆當初對電子商務寄予厚望,進來這裏的多半都是他特別賞識的人,待遇也特別,全公司只有這個部門是剛成立就全用液晶螢幕,技術人員還可以彈性上下班。我雖然進了這裏,可不表示我也是菁英份子,而是因為當初他們覺得應該要有個讀法律的,所以才找我。

那個時候,一來包括主管,大家年紀都算輕,對電子商務都是躍躍欲試,二來受了上面的看重,總是得做出點成績來;所以每個人都是一上來就很拼命。而且在某一部分的作風也蠻像當時正紅的網路公司,作風自由,想法也自由,紀律上幾乎很少約束,只要拿出成績來,主管不會去管一些五四三的東西,也不管你有沒有加班,行員必須自己決定要承擔多少壓力。

我是真的很喜歡這種毫不拘束的氣氛和活力,但是很不幸的,我在這裏幫不上忙。在業務部門,法律人員原本就屬於輔助的位置,除了幫忙擬一些簡單的合約外幾乎就沒什麼事了,所以必須另外找自己的定位,慘的是我就是找不到。雖然也試著找客戶,但我的業務能力真的是不怎麼樣;論企畫新業務,我也沒有什麼好的IDEA可以用。結果變成只能做一些報表,DM文宣之類的東西,再不然幫忙辦活動。看別人辛辛苦苦東奔西跑,我卻完全使不上力,還沒事給主管增加壓力(註),很快地自己心裏也明白,此非久居之地。

(註)等到後來我自己教學弟的時候,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學姐,我對不起你啊啊啊啊~~~~~

然而真正對我造成影響的,是夏季旅行的時候。那次我們去宜蘭賞鯨,我坐在我們主管學姐旁邊,學姐忽然問我:「你在我們部門待了這麼久,覺得適不適合呢?如果有想去別的部門,可以隨時跟我說。」這時我就知道,該來的總是要來,我在這個部門早晚會被取代,非走不可。但是該去哪裏呢?我死也不想再回分行,又不想去做催收討錢,辭職的話也只能再去銀行,然後全部重來一遍。煩了很久,決定先找外快賺錢。問題是要怎麼賺?銀行是禁止兼差的,而且我也沒時間,後來終於想到了:投稿。

那時我的夢想仍是當漫畫家,並不考慮寫小說,但是有了賺錢這個目標,加上一直有個認知是羅曼史小說一本可以賣四五萬,我決定再度動筆。背德之劍就是這樣生出來的。雖然最後寫出來的不算真正的羅曼史小說,當初目標的出版社也都不要這本〈一直拖了將近兩年,一家剛成立的出版社才真正收留了這個可憐的小孩〉,但這個創作的經驗卻給我開了另一扇門。

除了寫小說,因為工作可以常常接觸網路,我興起了自己架站的念頭,那時還很天真地想,只要能吸引很多讀者,出版社就會自己來找我了吧?果然是年幼無知。總之,這個站的前身「愛在世界末日」也孵出來了。接下來我開始在文學網上傳小說,從此小說正式成為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那個時候,每天在算自己戶頭裏有多少錢,什麼時候可以辭職,總之是非常愚蠢的生活方式。最後終於想到另一個最適合我的部門──法律事務處,所以趕快自動請調。我直到現在還認為,那是我做過最明智的選擇之一。

至於電金部,雖然不能留在這裏,但我心裏清楚,我在這裏得到的遠比我付出的多。因此這裏也是我唯一能夠大聲說出「我要寫小說」的地方。

果然,這裏沒有人勸我「做這種事不穩定」、「先找工作再說」,有的只是祝福和很多寶貴的建議,如何開拓讀者市場,如何自我推銷,這才是我最想要聽的東西。最重要的是,學姐說:「要離職的人都會變漂亮。」哦呵呵呵,人生真是美好啊~~~~~

當人生一個階段結束的時候,回顧以往,我想多少會有些悔恨的。我走出大樓,仰望辦公室的窗戶時,心裏也是在想,其實我應該可以在這裏待得很好的。如果我那時更努力一點,更積極一點,下班多學一點東西‧‧不過也罷,我這人有個壞習慣,除非是我自己百分之百想做的事,否則不管再怎麼逼迫自己去做,都只能做到成績平平而已。現在有二條路,一個是戒掉這習慣,另一個是把它發揮到頂點。我決定選後面這條。之前寫過一句牢騷:「現在的人生就好像盛裝坐在觀眾席上,等著看一場年度大戲,結果看到的都是廣告。」我想這是我咎由自取,因為大戲是要自己去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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