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姑婆芋管的還不止這些。某天當我在抱怨數學太難的時候,她說:「你不會跟朋友討論啊?」

見我不吭聲,她又說:「你該不會是沒有朋友吧?」

「我有啊!只是她們不愛討論功課。」說穿了,根本不會有人想到要跟「大棵呆」討論功課。

她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就是沒朋友!不用嘴硬了!」

「‧‧‧‧」

「這種事我用腳趾頭也想得出來。你看看你這副德性,走路縮頭縮腦又彎腰駝背,活像從小被人打到大似地,別人看了你這樣反而會更想踹你,當然不會有朋友。」

我實在很不服氣。人不是只要心地善良誠實,自然就會有人喜歡嗎?為什麼我只不過是駝背就活該沒人理?

「我跟你說啦,你天生就是這麼肥,再怎麼縮體積也不會小一點,為什麼不乾脆抬頭挺胸,大大方方地走路呢?何苦整天裝小媳婦惹人嫌?」

「我才沒裝小媳婦‧‧」我只是容易緊張害怕,不想被人取笑而已啊。

老師完全不理會我的辯駁,把我拉到走廊上,命令我站直。

「抬頭!挺胸!肩膀撐起來!眼睛看前面!」

等我終於全身冷汗地出標準姿勢,她後退幾公尺:「好,你現在從那邊向我走過來,記得要一直線地過來!」

我才踏出一步她就開罵了:「繃那麼緊幹什麼?放輕鬆!」

放輕鬆?你乾脆把我打昏算了!我心中叫苦連天,不過當然是一聲也不敢吭。

「你幹嘛同手同腳?會不會走路?頭抬起來,眼睛看正前方!」

我宛如行軍地來回走了幾次後,她又命令我練習打招呼:「現在假裝我跟你在路上遇到,走到距離五步的時候,你眼睛就看著我,要笑,說『老師好』。」

「這樣好奇怪!」這裏可是公共場合,一大堆老師跟同學都會經過,要我做這種事簡直是耍猴戲嘛!

「哪裏奇怪?你連招呼都不會打,怎麼交得到朋友?快點練習!」

於是整個中午我全都用來走路、微笑、「老師好」,走廊上不時有師生經過,個個用奇異的眼光看我們,羞得我恨不得一頭撞死,老師卻還不放過我,不斷挑剔我動作不流暢、笑容不燦爛、時機沒拿捏好,直到上課鈴響才罷休。雖然已經入冬,天氣乾冷,我還是累出一身汗。

雖花了那麼大的力氣練習,我卻沒有徹底實行。因為我覺得這樣刻意練出來的打招呼方式很假;而且我也不相信,光是抬頭挺胸走路加微笑打招呼就能讓我麻雀變鳳凰。種種疑慮讓我在頭幾次嘗試時,顯得加倍僵硬,同們回應的眼神更是詭異,所以我沒幾次就放棄了。

唯一的改變,是我走路不再低頭了。因為姑婆芋撂下狠話恐嚇我:「要是讓我看見你沒照我教的做,我馬上當場從你頭上敲下去。」因此我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隨時提防她出現。

老實說,那陣子真有點恨她。她不過是個童軍老師,憑什麼管我讀書走路交朋友?我都快被她逼得喘不過氣來了!我甘願一輩子過得庸庸碌碌,讓人看不起,這樣不行嗎?

直到期末考結束後,我的憤恨才消除。因為我雖然還是沒有擠進前十名,但是國文跟數學都進步超過二十分,英語雖然沒進步那麼多,但至少已經看得懂課文了,是全班進步最神速的人。二科老師都在課堂上大大誇獎我,看著全班同學驚異的眼神,我充分地享受了難能可貴的得意滋味。

我興高采烈地向童軍老師報告這個結果,她聽了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像往常一樣淡淡地「嗯」了一聲,又低頭去做自己的手工。這回她不是在打中國結,而是把玩著一條長長的白色尼龍繩,打著一個個獨立的結。

「這是什麼?」

「繩結。下學期的童軍課本上有。」

「那下學期就會教到了哦?」

「應該是不會吧。」

「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沈默了幾秒才開口:「現在來學吧,這東西還挺實用的。」

那個中午我學了八字結、繩尾結、稱人結等,雖然用法不同,原理跟中國結大同小異,並不難學。不懂的是,明明是下學期的課程,老師為什麼說不會教到?更嚇人的是,在我回教室前,她居然冒出一句:「這是我最後教你的東西了。」驚得我心臟大跳一下:難道她要調走了嗎?想著想著眼睛鼻子就開始酸了。

寒假結束後,當我看到新課表時,幾乎要大喊:「還我的眼淚來!」她明明就還教我們,幹嘛說那種怪里怪氣的話?

然而課程一開始,我就知道她沒說錯。一下的課業壓力比一上突然多了兩倍,每個主科老師都有補不完的課,考不完的小考;而所有的「副科」老師,包括音樂、家政、童軍、生活輔導,全都一聲不吭地在教學日誌上簽名讓出他們的時間給英語、國文和數學,只有體育課還留著讓我們跑兩圈操場或做體操。午休時間一律用來小考或對答案,我再也不能往教職員辦公室跑。老處女童軍老師跟胖妹楊黑人,這對奇怪的組合就這麼無聲無息地疏遠了。

偶然在路上遇見,她總是老樣子,面無表情地看我一眼,而我也像一般的學生一樣,行個禮道聲好就走過去了,不曾多寒暄一句,沒有一點我跟她曾經天天同桌吃飯的熟稔。

現在看來似乎顯得很怪,可是在當時,一切演變都是那麼的自然。我的心思逐漸被考試跟分數佔據,越來越崇拜那些聲嘶力竭帶領學生走向升學之路的老師們,那段坐在辦公室裏學打中國結的日子,在記憶裏慢慢地失去了色彩。

直到幾年前,我開始寄教師卡給中學時代的老師們,其中也包括她。她從沒回我信,我甚至不知道她記不記得我,但我還是一年又一年地寄。我只是希望她知道,在那群謔稱她「姑婆芋」,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中,至少有一個,一聽到木匠兄妹的歌就想起她。是她逼我睜開雙眼,去尋找應該走的道路。而且她的教誨,對我的幫助一點也不輸給英語跟數學。

有時,我會想起那個炎熱的夏日中午,在後段班走廊上看到的那些學生。她們之中也許有人可以成為運動健將,有人是很好的業務員、主持人、演員或畫家,但是卻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在乎這些才能。只不過是看不懂課本上的異次元文字,就被丟在沒人照看的角落裏,慢慢地變野,迷失了方向。

至於那些有幸擠入「好學生」之列的人呢?就我自己而言,拼死拼活地進了升學班,高中、大學、醫學院,轉眼十幾年過去,我得到了什麼收獲呢?

答案:一堆解不開的爛帳和一個「惡女」的封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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