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鎮宛如活生生從風景明信片裏跳出來,沿湖而建的房舍色彩明亮溫馨、街道整潔平坦,花圃修剪得宜,怎麼看都像是洋娃娃居住的國度。而那碧綠的湖水,被陽光染上一層金黃,燦爛耀眼,排拒著所有髒污和黑暗。

 

「真舒服啊,」我的旅伴深深地感歎,「也只有有錢人能住這種地方吧。」

 

我知道她說得對,眼前的美景,是專屬於畫面裏光鮮亮麗的人群。一草一木和空氣中的花香都在提醒我,我不屬於這裏,永遠永遠不要妄想。

 

仔細想想,都已經在失業了,為什麼還要花大把銀子,大老遠跑到地球的另一端來確認自己真的活得很彆腳呢?我想,是為了脫皮吧。

 

在那個有如枯黃的盆栽跟渾濁的死水的世界裏,每天住在破舊的房子裏,和同樣幾張破舊的臉對看,呼吸同樣的破舊空氣,摸著破舊的老電腦,連陽光都老了,變成黑白的。這些陳年廢物結成硬殼黏在我身上,粗糙又沈重,而且非常悶熱。好幾次深呼吸卻一口吸到那股腐味,差點當場休克。

 

所以我決定來到不一樣的地方,呼吸異國的空氣,晒晒不一樣的陽光,藉以剝掉身上那層死皮。等回家的時候,我就會變成一個活蹦亂跳的新人。

 

去碼頭買了遊湖的船票,賣票的小姐板著張臭臉愛理不理,我恨恨地接過票往口袋裏一塞,只想找個人狠狠踢上一腳。

 

旅伴無奈地搖頭,「實在很討厭,可是有什麼辦法,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無名小卒,當然懶得理你啦。就像我老爸說的,『社會是有階級的,你不努力往上爬就只好被人踩在腳下了』。認命吧!」

 

我的旅伴安慰人的本事是一流的,祖傳的功夫。

 

船開了,清涼的勁風吹過甲板,把四周的暑氣帶走,讓我通體舒暢。我知道這趟來對了,在這裏不需要煩惱任何事情,水費電費瓦斯漲價都不關我事,也不用天天緊張害怕擔心自己沒出息。

 

頭上,幾隻鳥迎風飛過,天空遼闊毫無阻礙。這就是自由的滋味。

 

我被薰得暈陶陶,總覺只要張開雙臂,我也可以加入牠們。問題來了,我的旅伴只顧著說話,並沒有飛行的打算。

 

「好險老爸沒來。不然他一定會一路叼念,說什麼『看看別人多努力工作,看別人多有成就,看看這個世界變化多大,你們再不振作,就會一輩子困在自己的小框框裏飛不出去,永遠只能等著被淘汰。』從出門講到回家都不嫌累。」

 

她恨恨地望著湖光山色,彷彿整個世界塞滿她老爸。

 

「每次都這樣,難得全家團聚一起兜風,他不好好享受天倫之樂,偏要搞成社會體驗課,嫌東嫌西說什麼別人的孩子都出國念書考了幾張執照,為什麼我們家的就這麼不成材blahblahblah……搞到現在都沒人要陪他出門了,真是報應啊!我看他才是困在框框裏飛不出去哩,活了六十年,花了整整三十年用來說教抱怨,活該他一輩子出不了頭!下次父親節,我一定要在卡片上寫兩個大字:廢人!」

 

我頻頻點頭,嗯,帥氣帥氣,當年妳父親牽著妳的手教妳寫字,現在總算有成果了。

 

本以為像這樣吐盡心中怨氣,她總該輕鬆多了,誰知事實剛好相反,她一面滔滔不絕,體重也開始加重。不巧的是她趴在我背上,壓得我肩膀痠痛,快要站不直了。

 

導遊熱心地介紹這一帶的名勝和景色,但我只聽得到旅伴的抱怨聲。

 

「真是夠了,從我還在學校的時候,我念什麼系,修什麼課,他通通都有意見!我這個不准做,那邊不准去,反正什麼都是他對他有理啦!狗屁,他自己根本不知道什麼才叫最好,只會看別人成功就眼紅,同樣的廢話講幾百遍講不膩,他不膩我都快給他念到瘋了!連好好坐著看電視也不行,突然間就會破口大罵,跟老年痴呆有什麼兩樣?只要意見跟他不同就一概否定,還指著我鼻子說:『我跟妳保證,十年後的今天妳一定會窮困潦倒貧無立錐之地』,幹,他以為他是半仙啊?我媽每次都叫我要體諒他,說他是關心我,是啦,最好用詛咒的就叫關心我啦!」

 

我心想,既然這樣就搬出去嘛,幹嘛賴在家裏讓人詛咒?但是我沒說出口,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父母的教誨是風,順著風不見得飛得高,要是不信邪逆風而飛的話,一旦摔斷脖子,只能怪自己活該。

 

汽艇劃開白浪前進,隔著綠水可以看見岸邊一棟棟豪宅。每棟都有採光良好的大玻璃窗,精緻的原木拱門,碼頭邊至少停著兩艘遊艇。

 

我欣賞著氣派的建築,心中好奇,屋裏的光景是否也像屋外一樣明亮,空氣是否永遠新鮮。真想一棟棟拍下來,提醒自己世上還有這麼美好的東西。

 

「不要拍了,拍別人的家做什麼?有本事自己蓋一棟啊,不過我看是一輩子也不可能。別人可是一年只來住兩個禮拜,平常專門養蚊子哩。」

 

旅伴感傷地看著那些美麗的城堡,「果然人的命就是不一樣啊。像我班上的瑞瑞,天生背景好,一出學校就有好工作,現在又嫁了豪門老公,我看這裏頭搞不好有一棟就是她家的。同學會的時候,一看到她我就想鑽到地下去。唉,誰叫我自己沒本事,三十好幾了還是只能窩在家裏讓父母養。」 

 

 

我開始有些不耐煩了。不幫我提行李就算了,整天壓在人家背上,一張嘴吵個不停,很重欸!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出門旅行,卻還得忍受她,這趟到底是來幹嘛的呀?

 

船靠了岸,遊客們依依不捨地下了船,我的旅伴心情更是沈重。

 

「唉,活到三十好幾,現在才第一次出國,下次要再出來玩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啊,回去還有苦日子等著呢。早知道就不要辭掉工作了,景氣這麼差,根本找不到事做,到時親戚又會一直問我怎麼沒工作。可是那個工作我又做不來,主管居然當面問我:『你怎麼什麼都不會』,哪有臉再待下去?沒本事的人就是這麼悲哀,一點尊嚴都沒有。年紀一把了卻還是沒半點成就,要嫁人也沒人要......」

 

我頓時下定了決心,伸手揪住盤踞在背上的傢伙,把她狠狠摔在地上,拔腿就跑。

 

「喂,等一下!」

 

她怒吼著朝我追過來,我不自覺地回頭,只見她化成一團黑影向我撲來。黑影中出現我父親的臉,嘴著義正辭嚴地念著,「妳就是這樣老是一意孤行,以後吃了虧就知道!」

 

我拼命往前跑,忽然又聽到背後傳來瑞瑞嬌滴滴的聲音:「哦,我跟我老公上個月去歐洲買家具,國內的太廉價了。對了,妳什麼時候要結婚啊?」

 

我一驚回頭,卻看到當年的主管,板著一張有如月球表面的老臉叼念著:「怎麼講這麼多次都學不會,老要依賴別人?」

 

黑影中又湧出我那群雞婆親戚,七嘴八舌飛快朝我逼進。我加快了腳步,沒命往前衝。叫聲時遠時近,卻從來不曾真正消失過。

 

我再仔細一瞧,發現黑影中伸出一條細線,正緊緊繫在我手腕上。

 

這時我終於明白,問題不在父親身上,不在瑞瑞身上,也不在機車主管身上。問題在於我把他們的幻影跟我的血肉連在一起,走到哪帶到哪。加上我常年用挫敗跟怨恨來餵養他們,現在早已長成龐然大物,不管脫幾層皮都沒用。

 

於是我加快了腳步繼續往前衝。就算拋不開黑影,至少別再讓她黏上來。

 

如果有一天,你在路上看到一個女人,一身輕裝,背著簡便的行囊,臉上卻寫滿驚慌,還不時回頭張望,請不用懷疑,那就是我。旅遊季節過了,我的旅行卻永遠不會停止。

 

為了逃開全世界最差的旅伴,只好浪跡天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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