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端坐在鏡子裏,聽著小翎的敍述,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直到小翎說完這段傷心事,低頭不語時,他才開口:「你很恨他吧?」

小翎吃了一驚:「沒有啊!我‧‧我怎麼會恨他?」

遭到這種對待,當然會震驚、不解,傷心痛苦,多少會埋怨;但是,恨?這麼激烈的字眼‧‧

「我只是‧‧很難相信,為什麼他翻臉翻得這麼快?前幾天還跟我說,我是他最好的哥兒們,過不了兩天,卻好像我是什麼噁心的怪物一樣。」

「這就表示,他之前是真的很信任你,你應該欣慰才對。」千秋說:「因為信任越深,發現被騙後的憤怒也越強。」

小翎大叫:「我沒有騙他啊!我從來沒騙他任何事,除了‧‧除了‧‧」

除了自己對他的情意以外。

「重要的不是你做了什麼事,對他而言,只要他認識的你並不是真正的你,他就會有受騙的感覺。你也不要指望他顧念舊情,在這種時候,以前的美好,全部都會變成笑話。這就叫做『往事不堪回首』。」

淚水湧上了小翎的眼睛:「就算當不成情人,難道連當朋友都不行嗎?為什麼要做得這麼絕?」

「朋友?哈哈!」千秋捧腹狂笑起來:「你也太天真了吧?你以為什麼是『朋友』?每天一起吃冰喝茶,一起打球一起沖澡,偶爾可以去他家過夜,說不定還可以抱著他睡覺,福利這麼多,當然每個人都想當朋友啊!可是你不要忘了,除了福利,還有義務。他釣馬子的時候你要給他出主意,還要幫他傳話送情書;他結婚的時候你得當伴郎,還要笑得比新娘更燦爛。總之,就是要兩肋插刀,不能有半點非份之想,這才叫朋友,你做得到嗎?」

這番話就像連發手槍一樣,每顆子彈都正中要害,讓小翎痛得幾乎不能呼吸。想到志恒身邊總有一天會出現另一個比他更重要的人,想到自己永遠只能做他生命的旁觀者,永遠不能成為他的一部分‧‧

「朋友」,真的是好沈重的職位啊!

千秋做了結論:「我告訴你,『就算不能在一起,還是能當朋友』,這種鬼話早就連現在的國中生都不信了。你根本就是想藉著『朋友』的身分,賭賭看哪天會不會擦槍走火,讓你撿到便宜。好了,現在走火了,結果便宜沒撿到反而炸斷自己手,還想怎麼樣?事到如今,除非你能做到對他沒有半分期待,否則就不要再見面,就算看到也當作不認識,搞不好三年後可以相逢一笑泯恩仇,到時再來當朋友。總之,不要再玩這種幼稚園的好朋友遊戲了!」

小翎將嘴唇咬得要出血:「難道真的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連暗戀都不行?」

「既然是暗戀,就不要露饀啊。留在心裏就是你自己的東西,誰都搶不走。你偏要有意無意表現給他看,一旦讓他知道,當然就得看他願不願意被你喜歡了。總之,誰叫你老是什麼事都寫在臉上?活該嘛!」

小翎差點大叫出來:「你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為什麼一點都不能體諒別人的心情?」

「如果說,『愛』只是讓人理直氣壯做蠢事的藉口的話,我寧可不要這種東西。」

小翎的手本能地動了起來,「啪」地一聲將鏡子反轉壓在桌上,不想再看到那張臉,拎了換洗衣服,飛快地衝進浴室裏,把熱水開到最大。在這種時候,只有水聲可以蓋住他無法壓抑的嗚咽。

眼淚噴湧而出,很快地糊了視線。一年來他常常流淚,卻從不曾像現在這樣,彷彿連心的碎片都一併流了出來。

千秋說的話,就像無情的鐵槌,把他的疑惑,他那自我麻醉的說詞,還有他一年來委身其中,用自憐自傷建立起來的保壘,狠狠地搥了個大洞,讓他看見更殘酷的現實。

原來,志恒的反應是合理的,他不是個翻臉無情的人,錯的是自作多情的陳少翎。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錯,不該奢望藉著友誼的保護傘,滿足他骯髒的私慾。。

原來他心中最卑微的願望,只是「幼稚園的好朋友遊戲」?

不管受多少苦,再怎麼傷心,再怎麼被踐踏,他都只能怪自己。

這就是千秋的價值觀嗎?尖銳殘忍,不留情面,不允許任何一絲苟且軟弱,卻又讓人無從否定。

難道說,一個人不管再怎麼被欺負被壓迫,都是自己的錯,只能自認倒楣嗎?為什麼有人可以輕易地融入人群,過著開開心心的日子,他就是不能呢?難道身為同性戀就這麼該死?

他真高興,鏡子被浴室裏瀰漫的霧氣弄糊了,這樣他就不用看到自己的臉。他現在的模樣一定是狼狽淒慘到極點,醜陋得不堪入目。

「哎呀,你身材不錯耶。」

一回頭,小翎萬分震驚地發現,某人正浮在霧氣消退的鏡子上,盯著他一絲不掛的身體瞧,他差點當場石化。

千秋仍是面不改色:「嗯,皮膚好,比例也勻稱,只可惜太瘦了點,沒有肌肉‧‧」

小翎憤慨不已:「你怎麼可以偷看我洗澡?」

「哎喲,人家都已經佔有你的身體這麼多次了,看一下有什麼關係?」

「不要說得這麼噁心好不好?」在這種理應大吼大叫的場合,卻必須壓低聲音說話,小翎覺得自己實在太悲哀了。

「我說錯什麼了嗎?」千秋一臉不解。

小翎想到自己的身體被他一覽無遺,羞得恨不得當場蒸發,拿浴巾緊緊包住自己:「你出去啦!」

「好吧,那我等你睡著,再爬起來脫光光好好看個夠‧‧」看小翎一臉要吐的表情,他才改口:「開玩笑的啦。不過說真的,你有沒有看過『天雷勾動地火』?」

「沒看過,連聽都沒聽過!」

「真的哦,好可惜。我現在才發現,你跟那男主角長得蠻像的耶,白白嫩嫩,又有一對大眼睛,笑起來還有酒渦,好可愛說。」

小翎以前也常被男人稱讚可愛,當時只覺尷尬,現在被千秋一講,不知何故臉卻紅了起來,倒把裸體被看到的困窘給忘了。

「我又沒酒渦。」

「有,只是你不常笑而已。」千秋斬釘截鐵地說。

他那素來輕浮的眼神,此時卻顯十分認真而溫柔,好像在欣賞心愛的名畫,小翎從來不曾被男人這樣看過,尤其是這麼像千秋這麼俊俏的男人。雖說千秋已經不算男人了,他的神情仍是讓小翎心跳加速,呼吸也有些困難。

「你,你到底要幹什麼啦!」

「哦,對了,我是想跟你說,我要看志恒親親的長相。」

「‧‧我待會拿照片給你看。」

「不是,我要看他本人。」

這話差點把小翎嚇得魂飛天外:「不行啦!他‧‧早就不理我了‧‧」

「所以我才要看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啊!居然讓我的同居人哭得這麼傷心,你看你鼻頭還是紅的哩。」

「那是你害的!」小翎氣得眼冒金星。

「我?」千秋十分驚訝:「我做了什麼事?」

小翎不想跟他扯,只能氣急敗壞地說:「聽好,你絕對不可以去找他!」

「我幹嘛要去找他?是他會來找我!」

「什麼?」小翎睜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

千秋自信滿滿地說:「我向你保證,一個禮拜後的今天,蔡志恒會自己出現在你面前。」

「怎麼可能‧‧」

「等著瞧吧。」千秋留下一抺意味深長的笑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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