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門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若妍帶著小穎走出來。小穎穿著我媽寬大的花上衣和運動褲,頭髮散亂臉色慘白,唯一的顏色是眼睛四週的紅圈。

看著這樣的她,我嘴裏只講出一句話。「我早叫妳不要來的。」

接下來的事我記不太清楚,總之我把她送回家,自己則回到黑漆漆的公寓裏,往床上一倒就爬不起來了。

我瞪著天花板,上面畫著深淺不一的綠色條紋,那是外面的路燈光透過淺綠色窗簾印上去的。每當窗簾被風吹動,條紋就開始在天花板上晃動,交錯出更多條紋,又像是魚在划水。這時我就會覺得整個房間彷彿自己成了一個小世界,裏面的東西都漂浮在空中,連我自己都是漂浮的。

屋裏非常安靜。我討厭吵鬧聲,會影響我念書,但是過於安靜同樣讓人不安。
太靜了,自己心裏的聲音反而更響亮,沒辦法把它關掉。

雖然很不孝我還是得說,遠離家人真的可以讓我頭腦恢復清醒,胃痛也大有改善,因此想起一件很嚴重的事。

「我早叫妳不要來」,這絕對不是安慰女孩子的正確用語。

要是夠聰明就該跳上車飆回小穎家,在門口罰跪一晚。但是我仍然呈躺屍狀態,盯著天花板。

好累,動不了。

手伸進棉被堆,摸到一團舊襪子。靠,我居然把沒洗的舊襪子扔在床上?這怎麼可能?

仔細一看,這不是我的襪子。說得更仔細點,那早就不是襪子了。上面縫出一張嘴,還加上眼睛、耳朵跟牙齒。這是小穎送我的耶誕禮物,什麼「機車兔」。

我在陰暗中把玩著這玩意,小穎做這個東西大概要花上一兩個鐘頭吧?光是把襪子洗乾淨,裁開縫成嘴的形狀,讓手可以套進去就得耗費一番功夫。她忙了半天,我卻只顧計較她不喜歡我送的項鍊,把東西往床上一扔就忘了。

黑夜最可怕的一點,就是太黑太安靜。自己的本性,還有壓在心裏最深最黑暗的念頭,最苦悶的記憶,全都會浮出來逼在眼前,無處可藏,無處可逃。

我看到小穎獨自坐在心湖邊,用冰冷的表情對抗心頭的重擔。我看到她的笑容,充滿不安和勉強,還有些討好,有些神經質。她其實已經很明白地告訴我,這個複雜的狀況她應付不來。

她跟當初的我一樣,陷入一除以三的無限循環裏找不到出口。更慘的是,她本來就沒打算蹚這趟渾水,是我拖她下來的。

再看看旁邊的機車兔,小穎把它做出來的時候,心裏只想博君一笑而已。多麼美好的動機,如此單純,如此溫柔。

我撥了小穎電話,很快地耳機傳來啜泣聲。

「耀基,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她應該賞我一巴掌,要我賠她的漂亮洋裝才對。

她哭個不停,我只好很失禮地打斷。「可以先讓我講句話嗎?一句就好。」

「嗯‧‧‧」說是這麼說,還是不時傳來兩聲抽泣。

「小穎,」我說:「妳送我的機車兔,我真的很喜歡。」

「什麼?」

「不是我亂蓋,還真的很像我。超機車。不愧是高小穎,只有妳做得出這樣的禮物。」

「呃‧‧‧」

「辛苦妳了,謝謝。」

謝謝妳當我的朋友。



新年期間,我獨自陪著家人到處跑,沒再拖小穎下水,並且努力假裝沒聽到那些不中聽的話。要練就閉耳神功很難,不過我會加油的。

年初四,我約小穎出來。因為爸媽第二天就要回家,得把老媽的衣服拿回來,該還小穎的也要還她。

植物園的荷花池到了冬天是光禿禿的,水面七零八落地橫著各式殘莖枯葉。我想像著幾百支蓮藕在這片污泥底下安祥地睡著,把所有的疲勞憂煩全部丟掉──話說回來,我媽煮的蓮藕排骨湯挺好喝的。

小穎的臉色比起那晚在飯店好多了,眼神仍是同樣的倉皇無助。我心裏好痛。

「我明天可以一起去送他們嗎?我想彌補一下。」

「彌補什麼?妳又沒做錯什麼事。」

「可是我丟了你的臉呀。你哥一定又藉機笑你對吧?你爸媽也不會有什麼好話。我保證,明天絕對不會再差錯,我會好好表現‧‧‧」

「小穎,小穎,」我耐心打斷她,「妳沒有丟我的臉,okay?我好得很。」

「騙人。你那天臉色難看得要命。」

我失笑,「我在我家人面前向來是那副德行,妳又不是不知道。說來奇怪,如果是以前,妳一定會笑我,現在妳卻比我還緊張。」

「我現在是你女朋友,怎麼可以笑你?」

「我希望我的女朋友是高小穎,但我不希望高小穎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女朋友。」

「‧‧‧你是在繞口令嗎?」

話還真是難說。「意思是說,我希望妳喜歡我,不要討好我。妳喜歡我嗎?」

她臉色微紅,「呃,喜歡啊。」

「妳呆了二秒。」

「才二秒會怎樣?誰叫你問得那麼突然?」

我搖頭,「真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一秒也不會猶豫的,因為根本管不住自己。」

「哦,你現在成了戀愛專家了?」

「略知一二啦,因為我經歷過。」我並沒有說「為了妳」,看到她滿臉通紅,我知道她懂。「如果妳問我喜不喜歡妳,我一定會二話不說馬上回答,甚至要我用擴音器大聲叫『我愛妳』也行。雖然很肉麻,話憋在心裏不講會吐血的。我再問妳一次,妳愛我嗎?」

她臉上紅潮消退,變成眼睛紅了。避開我的視線,顯然正在苦思脫身之法。

「不知道是吧?我給妳個線索。如果妳愛我,在淡水的時候妳看到我跟學妹在一起,一定會抓狂。」

「是我放你鴿子在先啊!」

「戀愛的時候是管不了這些的。就像妳明知道妳跟簡東洋已經分手,看到他跟別人在一起還是會難過一樣。但是當妳發現我另外約了學妹,妳卻只顧道歉,還想開溜,到了第二天還在問我是不是討厭妳。那時候我就應該想到了,妳不愛我,只是怕得罪我而已。看妳在飯店收到簡訊的表現就知道了,妳‧‧‧其實還忘不了簡東洋。」

她沒回話,伸手摀住嘴。我想她的嘴唇一定在抖。

「因為妳很珍惜跟我的友情,不想跟我一刀兩斷。但是妳不能強迫我當妳朋友,只好強迫自己當我女朋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妳跟我交往之後完全變了個人,衣服打扮通通改掉也不再耍寶,天天跟在我身邊當老媽子。現在我想通了,妳這麼做,只是因為妳不知道該怎麼當我女朋友。」

「你說的是哪一國的文言文?我聽不懂!」

「那我就更白話一點。妳送我舊襪子,我卻送妳金項鍊,讓妳覺得很不安,只好強迫自己變成金項鍊來回報我。我說得對嗎?」

她狠狠地瞪著我,眼淚在大眼睛裏閃爍,顯得魄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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