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outh  

冰河躺在我們為她清出來的床位上,那張嘴還是不肯安份。

「哇,跟捲毛一起睡耶,人家好害羞哦──」

「大小姐,我求妳閉嘴好嗎?快點睡覺,明天要早起!」

「人家睡不著啦,你唱搖籃曲給我聽。」

我決定不再跟她糾纏,堅決不回答。她叫了我好幾聲都得不到回應,轉向阿欽訴苦。

「阿欽,你看他啦,都不理人家。」

阿欽長歎一聲,「唉,冤孽,冤孽。」

冰河不屑地說:「阿欽啊,這句話是武俠劇裏的老頭子在說的!」

我笑出聲來。幾年沒見,冰河還是可以輕易打中我的笑點,真要命。

「楊捲毛你笑個屁啊?睡覺啦!」老頭子的心靈是很脆弱的。

寢室裏安靜下來,只聽到阿欽均勻的呼吸聲。我睜大眼睛,看著印在天花板上的走廊燈光,一點睡意也沒有。我很清楚,跟我睡在同一側的冰河也沒有睡。回憶的浪潮瞬間把我淹沒。

胡子問我:「你不想輕鬆過日子嗎?」我當然想。

但是他沒有告訴我,當一個人滿心愧疚的時候,要怎麼輕鬆?

高三一整年,不管別人怎麼議論我,我都保持沈默,絕對不向別人提起我跟冰河間的恩怨。只有一次,我趁著酒意把這筆爛帳的始末告訴了海藻王。他皺著眉頭說,他覺得鴨鴨介入我們兩個的手法很卑鄙。我倒不這麼覺得。

情場如戰場,本來就是兵不厭詐。鴨鴨能夠抓準時機使出她的大絕,是非常高明的手法,我還蠻佩服她的。

只是,再怎麼高明也不會有好結果。

冰河出國之後,我的一部分也跟著走了,只剩行屍走肉。這種狀況下,我跟鴨鴨的關係自然好不了。之前一心想報復冰河,很輕易就可以跟她相處;冰河一走,把心思放在鴨鴨身上變得非常困難。我的眼睛總是不住看著教室門口,盼望著下一秒會有一個美麗的身影跳進來,大聲說:「各位同學大家好!我回來了!」

更糟的是,鴨鴨會問問題。我爸在做什麼,我媽在做什麼,家裏還有什麼人,為什麼我的便當內容總是那麼缺乏營養,還有,她什麼時候可以見我的家人。

我用盡各種藉口推託,但她不接受,認定我是因為她條件不如我上一任女友,羞於帶她回家。我告訴她冰河也沒去過我家,她卻更生氣。

「不要拿我跟冰河比!我對你是認真的,跟她不一樣!」

的確,冰河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家庭狀況。即使看到我三不五時臉上帶傷,她也從不追問,只是默默為我貼上小花OK繃。當我口袋裏飛出課本碎片的時候,她沒有大驚小怪,只說了個白痴笑話,然後對我說「辛苦你了」。

她什麼都沒有問,而是讓我自己告訴她。因為她知道,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事。

冰河不認真嗎?我不知道。她的確不夠坦承,在心裏築起一道牆把我擋在外面。但是我也沒有用心理解她的溫柔,只會抱怨,甚至用那種缺德手段傷害她。

最不認真的人,是我。

後悔也沒用。我對自己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既然跟鴨鴨在一起就要好好待她。只是,越是鞭策自己,我越想從她身邊逃開。

敏感的鴨鴨很快就看出我的不專心。剛開始她默默忍受,最後她的忍受到達極限。我們的相處變成一個月一次的惡性循環:爭吵、哭鬧、鴨鴨提分手、然後她再來找我復合。不管她怎麼指責我,我都默認,無論分手或復合我都依著她,因為這是我欠她的。沒想到這種作法更加倍傷害了她。

終於她爆發了,哭著對我說:「為什麼每次都要我來找你?為什麼你不來找我?你一點也不在乎嗎?我知道你是為了忘記冰河才跟我在一起,我願意接受。但是你也該表現得積極一點啊!就算做個樣子也好啊!」

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她一面嚎哭一面捶打我,完全無視路人的眼光。至於我呢?老實說,我嚇死了。

一直以為我見過的火爆場面已經夠多了,這時才知道我還差得遠。我手腳發軟,舌頭完全不聽使喚,最後只能憑著直覺行事:下跪。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在求她息怒還是求她殺了我,總之我就是跪下了。

她呆住了,怔怔地看著我,彷彿整個靈魂都被抽走。過了很久,她轉身搖搖晃晃地走了。我想我應該去追她,但是等我拖著疼痛的膝蓋站起來,她已經被人群淹沒了。

我終於看清了我的真面目:一個身高一八三〈剩下的兩公分是在大學裏長的〉,自以為成熟穩重,其實根本沒長多少腦子的自私混蛋死高中生。

這個發現雖然傷人,卻有個好處:我從此處處謹慎,絕不招惹感情糾紛。在大學裏,男同學個個滿腦子想著把妹,我一點也不受影響。我對幾個女生的暗示視而不見,並且果決地拒絕了白喵;她變美之後全班男生趨之若鶩,我仍然毫不動心。

所謂的感情,其實就是荷爾蒙和自尊心聯合作祟搞出來的爛攤子,真的不值得去沾。我不想再造孽了。

要命的是,我的荷爾蒙和自尊心,還有我的理性,都對眼前這個和我頭頂對頭頂,睡在同一側上鋪床位的女孩束手無策。


*****

為了掩人耳目,我們七早八早就起床,像小偷一樣摸出宿舍,到攝影社辦公室集合。半小時後,我赫然發現還有另一個模特兒──白喵。

我把阿欽拖出辦公室,準備大動私刑,他倒喊起冤來了。

「拜託,我怎麼知道學長會堅持要找她?而且這樣也好啊。這趟你就多跟白喵親近,離冰河遠一點,她就會死心回去了。」

「然後白喵再跟我糾纏不清?什麼餿主意!」

「別擔心,我知道你一定會拿捏得很好的。」

居然講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社員到齊後,幾個非社員開始自我介紹。

「我叫羅雪川,冰雪的雪,河川的川,大家叫我冰河就好了。」

因為太早起的關係,冰河還沒全醒。她臉上脂粉不施,對著大家睡眼惺忪地笑著。那幅模樣,像極了剛從美夢中醒來的小天使。一群人全都像失了魂一樣盯著她看,我忽然有股衝動,想叫她立刻把妝化好,或是戴個面具。

經過讓人頭昏眼花的幾趟轉車,我們來到角板山上。路邊兩排商店,幾乎都是賣小吃,黑豬肉香腸或是烤杏鮑菇之類的,還有水蜜桃冰沙。我們到了住宿的青年活動中心,剛放下行李,馬上就跑去街上大吃特吃。吃飽之後,原本半睡半醒的小天使冰河,徹底轉變成精力充沛的人來瘋。

「啊,香菇,香菇!好可愛!」她指的是公園花圃裏的香菇型小路燈。她在公園裏跑來跑去,不時大呼小叫,還堅持要摸摸每一個小路燈。真是丟死人了。

攝影社的社長賴打輕聲細語地提醒她,「冰河,玩夠了吧?我們該下去看吊橋了。」

白喵驚呼,「什麼,吊橋?你們怎麼沒先跟我說?我最怕吊橋了,我不要去!」

冰河說:「為什麼?走吊橋很好玩啊,我最喜歡吊橋了。」

「什麼?」我的聲音稍大了些,引來其他人驚訝的視線,我自己也嚇了一跳。

冰河從來沒跟我說過她喜歡吊橋。當然這不是什麼大事,一般人也不會閒著沒事大聲嚷嚷「我喜歡吊橋」。問題是,我沒辦法忍受自己對她有一丁點的不了解。

是的,經過這麼久,發生這麼多事之後,我還是這副德性,半點長進都沒有。

大家輪流對白喵動之以情,然後阿欽拍胸脯保證他──的室友會拼上性命保護她的安全,白喵終於點頭答應去看吊橋。

我心裏發下重誓,回去以後一定要把阿欽的牙膏換成辣椒膏。

要看吊橋得沿著公園旁的步道走下溪谷,成員剛好五男五女,因此下去的時候就以一男一女為一組,男生還得幫忙扛較重的攝影器材。阿欽濫用職權把我跟白喵配對,要我們墊後,冰河則跟社長賴打一起走在最前面。

我有點擔心賴打的安全,因為他只顧看著冰河傻笑,幾乎沒看路。

白喵低聲說:「就是她嗎?那個讓你忘不了的女孩?」

我聳肩,「妳說呢?」

「我覺得不是。她不像是你會喜歡的那型。」

「我會喜歡哪一型?」

「應該是更文靜,更有氣質的。」

我苦笑。大家真的都看錯我了。

「而且,她來找你,你好像並沒有很高興的樣子。如果她是你一直在想念的那個人,你不會這種態度。」

我再聳肩,沒說話。這位小姐的觀察力實在應該再練一下。

「到底是不是她?」她追問。

我正在考慮要怎麼回答,前面的賴打開始對冰河進攻。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他們的對話我聽得清清楚楚。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冰河身上,聽不到才有鬼。

「老實說,我現在不太敢接近女孩子。」

冰河問:「為什麼?」

賴打輕歎一聲,「因為我是個花心大蘿蔔,傷害過很多女生。所以我要小心,免得又害人受傷。」

雖然只能看到其他人的後腦勺,我敢打賭,他們一定都在翻白眼。我想起當年在圖書館裏的對話,清清楚楚迴蕩在耳邊。那時冰河還說我是個心機很重的壞人……

冰河說:「真的嗎?可是我覺得你是個善良的大好人耶。」

「為什麼?」

「因為你把大腦也捐出去了。」

我大笑出聲,其他人晚了二秒才會意,跟著笑起來。賴打的表情非常經典。

冰河笑著拍他肩膀,「開玩笑開玩笑,別生氣哦?」

「當然不會啦。」他不會生氣,只是臉部抽筋。

我緊盯著冰河的背影。如果在高中時代,這種時候她會回頭對我痞笑。這次她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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