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她所料,她在法院裏完全幫不上忙,真的就像其光說的「跟瞎子一樣暈頭轉向」;反而是找她來壯膽的其光,雖然不熟法院的程序,卻沒有露出半點慌亂,遇到不懂的地方就發問,態度清晰冷靜又柔和,連原本擺著晚娘臉孔的經辦員都對他非常親切,最後他有條不紊地把文件備齊,終於在三點半之前領到了支票。儀箴越想越懷疑,自己到底是來幹嘛的?最重要的是,其光找她來幹嘛?

「我就說嘛,我根本幫不上忙,都是你自己在做。」

其光安慰她:「不要洩氣,我是已經跑了好幾次,丟人丟到麻痺了,所以比較清楚。」

「那你幹嘛要拉我來礙手礙腳?」她有點賭氣。

「我說了,幫我壯膽啊。」

儀箴哼了一聲,噘起嘴來。心想如果是哲鳴沒事拖她出來亂轉,她早就一掌朝他頭上巴下去了。

出了地院,其光指著路的另一頭:「那邊是妳的母校耶,想不想回去看看?」

「不用了。」她在那裏有太多不願記起的回憶,就算沿著圍牆走一圈也會受不了。

「那我請妳喝杯飲料吧。」

進了百貨公司裏的星巴克,氣氛忽然尷尬了起來。事情忙完了,他們還能談什麼?

兩人默不作聲地喝著咖啡,從咖啡香味中,似乎可以嗅出滿懷心事的氣味。儀箴正打算趕快喝完趕快走人,其光卻打破了沈默。

「老實說,今天找妳來的確是有別的目的。」

儀箴背後一陣涼,卻還是裝得很泰然:「‧‧‧‧什麼目的?」

他盯著咖啡杯深吸一口氣,顯然下定重大決心,抬眼望著她:「我決定辭職。」

「什麼?」雖然早有預感不會是好事,聽到這話還是讓她觸電似地跳起來,聲音震動了整間咖啡店,還好店裏沒什麼人。

其光的聲音仍然平穩:「今天叫妳來就是要告訴妳這件事。我要辭職,並且搬出美琴家的房子。」

「為什麼?」

「因為她向我攤牌,說她不能滿足於只做朋友。我沒辦法回應她,只好離開。」

儀箴腦中一片混亂,嘴巴卻不受控制地開始滔滔不絕:「你瘋了?你不能這樣!她對你那麼好,幫你找工作,又幫你照顧你媽媽,你怎麼可以這樣傷害她?」

「沒錯,她對我很好,這就表示我得以身相許來報恩嗎?又不是童話故事!」

「你真的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不太可能吧?」

「我不否認,的確考慮過跟她定下來。那是因為我認識的人都一直勸我跟她在一起,我自己也知道她很適合我。但是現在我又遇到了妳,我根本沒辦法再接受其他人。自從那天遇到妳以後,我就每天都在想妳,想我們的過去,還有我們的未來,沒有一天能平靜‧‧」

「我不要聽!」儀箴抓起背包,站起來衝出咖啡店。她不能再跟他談下去,否則他會發現,她心裏想的也是一樣的事。

然而其光可沒那麼容易放棄,三兩下就追了上來。「儀箴!」

儀箴完全失去理智,回頭對他大吼:「你不能辭職!你媽媽怎麼辦啊?」

「我會處理。」其光完全不為所動:「我經過那麼多事都撐得過來,這次一定也可以解決的。」

她強忍住滿溢眼眶的淚水:「就算你拒絕美琴,你也得不到什麼好處的。我‧‧我已經有哲鳴了,我一點也不打算跟他分手!」

其光仍是不動如山:「妳愛他嗎?」

儀箴全身一僵。這問題她也問過自己,答案是肯定的。糟的是她當著哲鳴的面說不出口,當著其光的面更說不出口。更何況她還在生哲鳴的氣。

「我們相處得很好!」

「妳愛他嗎?」

「我親口答應過他,絕對不會背叛他的!」

「妳愛他嗎?」

儀箴衝口說出:「我早就不愛你了!」

然而這話對其光一點影響也沒有:「妳騙人。」

「少臭美!」

「那我問妳,為什麼沒改手機號碼?妳一直在等我打去跟妳講和,不是嗎?」

儀箴倒抽一口冷氣,仍然強辯著:「想太多了吧?我幹嘛要換門號?還要一個個通知朋友改號,很麻煩欸!」

「那個門號是我幫妳挑的,妳要是真的想跟我一刀兩斷,應該早就把門號換掉才對。」

「我就是懶,怎麼樣?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其光提高了聲音:「是嗎?那前幾個禮拜妳每天都躲在我家樓下偷看我,又是什麼意思?」

儀箴的心臟差點停掉,只能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

「沒錯,我看到了,一清二楚。妳給我好好解釋,那個算什麼?」

這種問題她哪答得出來?只能低著頭不知所措。

其光毫不放鬆地繼續說服她:「妳想想看,當年我們兩個是不是很快樂?我們明明都已經準備好要永遠在一起了,結果就只差那麼一點點。如果不是那枝白痴筆,如果不是張蕙茗那個賤人搞鬼,現在載著妳跑來跑去的人應該是我!這個妳有想過嗎?」

何止想過?想了幾千幾百次了!儀箴緊咬著唇,免得自己把衝到嘴邊的話全說出來。

「過了這麼久,我們居然又相遇,這就表示我們還有機會,可以把之前錯過的一切全彌補過來,我們當然應該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不能再錯過了。」

「‧‧‧‧」

其光見她還是沒反應,苦笑一聲:「我知道,我只有高職畢業,現在還在半工半讀,不像他是台大的高材生‧‧‧‧」

儀箴衝口而出:「你又來了!才不是這樣!」

「我的意思是,雖然我條件不如他,但是我絕對不會放棄妳。」

我並不覺得你條件不如他,儀箴心想。雖然如此,心裏一直有另一個聲音在迴響著。

人只要有誠意,隨時都可以避免傷害別人。

人只要有誠意,隨時都可以避免傷害別人。

人只要有誠意‧‧

那天晚上她對哲鳴說:「你要是以為我會為了其光背叛你,還去跟劉美琴搶男人,那你就把我看得太扁了!」那時她是真心的。

她跟哲鳴不一樣,無法忍受背叛。光是聽到他說「劈腿不一定有錯」都會氣到冒火,自己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事?

「我‧‧跟哲鳴處得很好,不能就這樣結束。」好乾澀的聲音,連她自己都快認不出來了。

其光歎了口氣:「隨妳便。總之我不會接受美琴,因為我不想對自己說謊。至於妳,要怎麼做都由妳自己決定。」

轉身走向停機車的地方,風也似地走了。儀箴獨自站在騎樓下,四週沒有行人,連遠處的車聲都消失了。

世界靜得出奇,只是山雨欲來。

那天晚上哲鳴打來向她道歉,她只是歎氣,不置可否。

正如他所說,只是價值觀的問題,道歉又有什麼用?就算他口頭上道了歉,心裏的想法還是不會改。這就表示他只是秉持「好男不跟女鬥」的原則,先低頭哄哄她罷了。

最讓她苦惱的是,他們之間已經出現了大裂縫,她說不出口,他卻渾然不覺。

接下來幾天儀箴一直提心吊膽,擔憂著即將到來的災難。只是,即便早有心理準備,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她還是措手不及。

這天在債權各論課堂上,她無意間往外一望,嚇得差點把小六法掉在地上。因為劉美琴就像幽靈一樣無聲無息地站在走廊上,空洞而布滿血絲的大眼直盯著她瞧。她臉色蒼白,眼皮浮腫還帶著深深的黑影,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她眼中的哀怨來得另人心驚。那眼神充滿絕望、憤恨,彷彿她的靈魂已經破碎,只剩下濃到結塊的怨念在支撐這具行屍走肉。

儀箴全身發涼,彷彿被吸住似地呆望著她,完全動彈不得。這時老師在台上問:「這邊有沒有問題?」這話把她驚動了,連忙回頭去看黑板。等她再望向窗外時,劉美琴已經不見了。

儀箴摸摸自己滿頭的冷汗,一時竟有些分不清剛剛的事到底是現實,還是她做了白日夢?

上完當天最後一堂課,她和文君、敏娟才剛走出教室,就看到哲鳴站在花圃外等她。他嘴上雖然仍然掛著招牌笑容,但他的眼睛沒有在笑。儀箴不禁心中狂跳,她從來沒看過他這種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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